3 求公道
“我看今天誰敢砸?”陶七他娘明顯急了。
她雖也姓陶,卻不是陶家的正經主子。不過是拖賴着兒子在陶家雜貨鋪裏做個掌櫃,她才能在此管些雜事,領份工錢而已。
如若今天讓人把店鋪的招牌給砸了,別說是她,只怕就連她兒子,她們一家子的飯碗都得砸!
可是,她話音才落,還來不及沖出去,逮着那個意圖買兇的小兔崽子好生教訓一番,就聽得咣當一聲巨響。
陶家雜貨鋪。
那寫着五個燙金大字的黑漆牌匾,從店門口掉了下來,幹脆利落的摔成了兩截。
一片靜寂。
連驚呼聲都被死死憋在嘴裏。
陶家雜貨鋪的招牌就這麽給人砸了?
八角鎮最有錢有勢的陶大老爺,他家最大的店鋪,就這麽給人砸了?
那是,怎麽砸的?
齊唰唰的目光,看向那個高大魁梧的青年男子,震驚中又夾雜了幾分敬畏。
青年淡定的彎腰,在小不點越發亮晶晶的目光中,接過那串銅錢,遞給包子鋪老板。
“包子。”
看傻了的包子鋪老板,跟提線木偶般接了錢,都沒來得及細數,就揀起五只肉包遞上。
葉秋斜眼瞥過那九文錢,還有包子兩文的字樣,到底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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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青年顯是餓極,也不怕燙的抓起一只熱騰騰的包子就塞進嘴裏,大步離開了。
陶七和他娘瞪着地上那塊牌匾,眼神從震驚、錯愕,逐漸變得慌張、恐懼。
“殺千刀的,我跟你拼了!”
等陶七他娘拖着長長哭腔,紅着眼睛要找人算賬時,卻發現人沒了。
大個子走了,
小兔崽子和他娘走了,
連那仙人村的老村長,都沒了蹤影。
陶七他娘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裏,轉頭再看着兒子青白交錯的臉,忽地兩眼一閉,直挺挺的往後栽了下去。
可眼下,卻不是她想暈就能暈的。
時候不長,八角鎮東頭,那幾乎占據了半個鎮中心的陶家大宅院裏,跪下了陶七和他娘。
堂屋裏,陶家大老爺,陶宗名恨恨摔了一地的茶杯還沒來得及收拾,丫鬟就從後門那兒扶進一位頭發灰白的老太太。
老人家到了這般年紀,大半面相都會随着性情有所不同,就是再厚的脂粉,也掩飾不得。
而這位陶老夫人,明顯是不招小孩兒待見的那一種。
陶宗名見母親來了,忙去攙扶,又不悅的瞪向下人,“怎麽就驚動了老太太?”
“你罵她們也沒用。”陶老夫人坐下,徑直道,“這件事,你不好管,我來。”
陶宗名故作不在意的道,“這樣小事,怎好勞煩母親?還是讓兒子辦吧。”
陶老夫人卻冷笑起來,“你若當成小事,那才是要出大事!”
陶宗名微哽,他何嘗不知厲害?這麽說的本意不過是想寬慰母親,可眼看母親這樣,那就表示她已決意要插手此事了。陶宗名倒是無所謂,事實上,他還略松了口氣。
若有母親出手,就算辦得有所偏差,回頭他也能用一句“老人家難免糊塗”,把場子圓過去。當然,如果可以,最好還是在母親手上幹幹淨淨的解決掉。
陶老夫人也不廢話,“下人們說得不清不楚的,你先說說,那小蹄子怎麽就突然進城了?”
陶宗名道,“那陶七還不算太蠢,知道闖了禍,趕緊去查了一下。這葉家丫頭進城,倒也不單是賣棉花,她已年滿二十,按律若未婚嫁,就得上稅。是以才帶了那小孽障,去衙門裏立了個女戶。”
陶老夫人目光微冷,“她倒是想在咱們這兒紮根啊。”
陶宗名道,“可不是?原以為她家應有些根基,可三年不挪窩,只怕就算有些什麽,也是過眼雲煙了。”
陶老夫人卻是笑了,“那不正好?咱們要收拾起來,也沒那麽多的顧忌。只是怎麽聽說,她手上還有些好棉花?”
陶宗名正色起來,“這個不僅陶七,衙門裏也是有人親眼見到的。這葉家丫頭當年應還瞞着咱們,私藏了些好東西。聽說她這回那一千斤棉花,是朱長富家,那五畝地裏種出來的。”
什麽?陶老夫人瞳仁微縮,着實驚了一把。
尋常一畝地,能産出一百斤棉花,就算是豐收了。可她這畝産足有兩百斤,如若自家能有這種子……
陶老夫人眼珠子轉了轉,問起件要緊事,“她這次的棉花,是賣給了哪一路軍?”
“這個母親放心,不是什麽要緊人。是駐守同州那邊,虎威将軍的部下。他們那邊不産棉花,年年入秋都要來潞州采辦。這次是有點事,偶然路過咱們這兒,讓葉家丫頭撞上,就順手收了她這一千斤。一錘子買賣而已。”
陶老夫人放心了,忽地嗤笑起來,“這丫頭既想留下,那咱們就幫她一把,讓她……”
話音未落,忽地聽到管家急急來報,“老太太,老爺,府外來人了!”
陶家母子一怔,來人就來人,何至于如此慌張?
可再一凝神,他們就聽到越來越近的敲鑼打鼓聲。這是——好事?
可憐的管家咽了咽唾沫,沒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只嗫嚅道,“是……是葉家那閨女……來了。”
等陶家母子趕到大門外,不禁傻了眼。
來到家門前的隊伍敲鑼打鼓,披紅挂彩。前方三人拿着雞、鴨、魚,後方四人捧着柑桔、香梨、蜜瓜和大紅棗。
再後面,是兩個漢子用裹了紅紙的杠子,擡着一塊新做的黑漆大匾,匾上提着五個灑金大字——陶家雜貨鋪。
跟之前砸掉那個,一模一樣。
陶家母子對視一眼,卻都有些笑不出來。
此時人群一分,就見仙人村的老村長,朱長富走上前來。憨厚和氣的望着陶家,也是對圍觀的數百鄉親們解釋道,“今兒我帶葉家母子頭次進城來賣棉花,沒成想,她們母子年輕不懂事,在陶家雜貨鋪跟人口角了幾句。小孩子也是胡鬧,買了幾只包子,就要哄人砸了陶家招牌。
當時也不知怎地,老漢我一錯眼,那陶家招牌果真就掉了下來。這可就是她們母子的大大不是了,咱們鄉裏鄉親這麽多年,不管聽了什麽閑話,哪有一言不合就砸人招牌的?
所以老漢我就趕緊罵了她們一頓,地瓜他娘也知道錯了,立馬去備了三牲四果,并新做了牌匾,求我帶着來賠罪。過來!當着衆位鄉親的面,你也說兩句。”
朱長富說着話,退開半步,把跟在身後的母子倆讓了出來。
圍觀百姓就見一身樸素藍衣的纖細女子,牽着個軟萌嬌弱的小不點,怯生生的走上前來,對着陶家人就是深深一拜。
“陶大老爺,陶老太太,請你們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們母子,更別惱了仙人村的鄉親們。可以麽?”
這讓人還怎麽說?
砸人招牌是不厚道,可人家已經用鄉下人最隆重的方式,敲鑼打鼓,拿着三牲四果來賠罪了。
尤其看那“兇手”,腦袋上還頂着一對無辜的大白耳朵。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老實巴交的看着衆人,你就算真把他拿下,得怎麽法辦?
陶宗名暗吸口氣,把翻湧上來的一口老血咽下,才能擠出兩分笑意。才要上前說話,卻是老娘更快一步。
“好閨女,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快起來,這一別三年不見,看你過得還好,我也就放心了。這孩子幾歲了,起名兒了沒?”
到底姜是老的辣。陶宗名瞧老娘邊說,還邊哽咽着含起了熱淚,心中暗舒了口氣。
哼,演戲誰不會?
這葉家丫頭故意裝出個賠罪樣兒,跑上門來打陶家的臉,可不是這麽容易的!
說破天,這小賤人未婚先孕是事實。不尋根繩子吊死,竟還有臉活過這幾年,如今更是帶着個小雜種鬧上門來,就算是同情,也有限得很了。
未料這葉家閨女也是個奇葩,被陶老夫人那一問,不羞愧得去尋思着要怎麽自盡,反倒就着這話,也吧嗒吧嗒掉起眼淚。
啧啧,那小可憐樣兒,就別提了。
見她一哭,“兇手”哇地一聲也哭了,撲過去抱着他娘,還不忘對陶家人怒目而視,“你們欺負我娘,你們是壞人!”
陶宗名心裏咯噔一下,就見朱長富抹着眼淚站出來道,“這話,論理三年前我就該來說道說道,可當時秋兒懷着孩子,幾乎沒命……不過今日,陶老太太您既這樣厚道,我就大膽替葉家母子說上一句了。”
陶宗名暗道不妙,“朱老叔,有什麽話,咱們進屋講!”
未料此時,那葉家閨女卻悲悲切切張口了,“多謝陶大老爺的好意,可我還有臉面可言麽?我們娘兒倆是死是活不足為惜,可若是不能把當年害我之人找出來,我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陶宗名只覺腦袋嗡地一聲,眼前有些發黑。
而這陶家前準兒媳,衆目睽睽之下,撲通一聲就跪在了陶老夫人跟前,“老太太心慈,還請給我們母子主持公道!”
話裏的那份凄楚幽怨,聽得陶家人從腦仁一直疼到心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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