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在短短的幾分鐘時間裏,盛星河回顧起自己練跳高的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

第一次摸杆;第一次起跳;第一次越過橫杆;第一次獲獎;第一次辦護照;第一次出國比賽;第一次換上國家隊的隊服;第一次收到粉絲送上來的鮮花……

無數的第一次組成了一幀幀色彩鮮明的畫面,像是電影鏡頭似的在他腦海中十分流暢而又清晰地掠過。

人在失意時,總會抱怨天命難違,而在真正決定放棄的那一刻,想到的卻是曾擁抱過的光芒。

他真的不知道該不該再往前走了。

賀琦年坐到床沿上,一手圈住他的後背,一手揉着他的後腦勺。

盛星河的頭發柔軟幹燥,摸着有點像大型犬的毛發,他湊過去親了親他的額頭:“不會的哥,腿傷總會好起來的。”

盛星河閉着雙眼靠在賀琦年的胸口,周圍很安靜,隔着薄薄的運動服,他感覺到賀琦年的呼吸和心跳。

不知道過了多久,已經沒有眼淚可以往下掉了,但鼻子還是酸酸的,眼睛也有點脹。

賀琦年抽了好幾張紙巾壓在他的眼皮上:“你已經很優秀很優秀了,別亂想。”

盛星河有些哽咽:“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腦子,我也想盼點好事情發生,但現實就是這麽殘忍。”

“你別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面啊,這樣壓力會很大的。”賀琦年微曲食指,擡起了他的下巴,接着用雙手捧住他的臉,擦拭掉眼角的淚痕。

“我沒辦法。”盛星河眨了眨眼,濕潤的睫毛看着尤為可憐,聲音也比平常委屈。

“要是真的不開心那就休息一陣吧,”賀琦年捏了捏他的臉頰,“做一些你一直想做但沒有時間做的事情怎麽樣?”

想做卻一直沒時間做的事情。

盛星河現在回想起來,才猛然意識到自己過去的這十多年裏,竟然沒有什麽別的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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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用的、想的都和跳高息息相關,就連挑的對象都是跳高運動員。

賀琦年等了半天沒有答案,主動提議:“想去看電影嗎?咱兩好像還正式地約過會呢,你想跟我約會嗎?”

盛星河點點頭,這個确實是一直想做又沒時間的事情,但很快,他的職業反射又出來了。

“現在不行,你馬上就要比賽了,等你比完我們再……”

“不等了!”賀琦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們現在就去約會!”

“啊?”盛星河愣住。

“啊什麽啊,走啦!約會去!”賀琦年生拉硬拽,把人從床上拽了下來,然後把拐杖遞過去,“不過約之前咱們得先去食堂吃個飯。”

“上哪兒約會啊?”盛星河一臉茫然。

“一會再說,我都快餓死了!”

賀琦年把盛星河拽到食堂喂飽了,然後跟林建洲打了個招呼,說要請假。

賀琦年到國家隊之後一直積極參與訓練,經常是最晚一個收工,難得說要請假,林建洲有些意外:“幹嘛去啊?”

賀琦年想多陪陪盛星河,臨時撒了個謊,說是奶奶走了,他的情緒醞釀的十分充沛,演得就跟真的一樣,林建洲還挺替他傷感。

“那你節哀順變啊,你奶奶是到另一個世界跟你爺爺團圓去了。”

賀琦年吸了吸鼻子:“嗯,我也是這麽覺得的。”

盛星河啞然,這家夥去演戲說不定能争個奧斯卡。

一走出食堂,盛星河就忍不住問:“你奶奶什麽時候走的啊?”

賀琦年:“我小學的時候。”

“她老人家要是知道你拿她當擋箭牌陪我,以後去那邊碰見了會不會生我氣?”盛星河問。

賀琦年:“她要生氣也是生我的氣。”

“那我們上哪兒約會?”盛星河又問。

上哪兒好呢,賀琦年心裏也挺愁的,但他知道人不開心的時候,第一步就是要将他帶出那個不開心的地方。

盛星河現在不能跳高,最不能看的就是別人練跳高,不然總是會聯想到自己的傷病。

反複循環,越想越郁悶。

賀琦年打了輛車,沒有報目的地,而是讓司機師傅開慢點,繞着人多的地方走。

“你有錢燒得慌是吧?”盛星河靠在後座,神情淡淡的。

賀琦年沒說話,悄無聲息地牽起了他的手,盛星河的手剛洗過,還泛着點涼意。

這其實是他們确認關系之後第一次在外邊手牽手,還是有一點小緊張。

漸漸地,那股涼意就變成了暖意。

賀琦年歪了歪身子,貼向盛星河的耳側小聲嘟囔:“你手心是不是出汗了啊。”

盛星河死不承認:“你才出汗了。”說着就要掙脫,但賀琦年握得更緊了。

街道上流光溢彩的霓虹燈照進車廂裏,車內的一切忽明忽暗。

盛星河非常賞臉地靠在賀琦年的箭頭,氣氛唯美又浪漫。

只不過,這份難得的浪漫在碼表上的數字跳到65的時候被打破了。

賀琦年瞪大了眼睛,驚呼道:“诶诶诶,師傅,靠邊停一下,我微信就剩60了!”

司機師傅:“哎喲你咋個不早說勒?這裏不好停車的,都是攝像頭。”

“我就60,要不您再退回去一些?”賀琦年扒着車後座說。

司機咆哮:“你在開什麽玩笑!?”

最終,兩個人在一片陌生的街道被扔下了。

盛星河吃了滿嘴的尾氣,拄着拐杖蹦到人行道,夜晚的涼風嗖嗖的。

“這就是你所謂的約會?”

“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賀琦年環顧四周,有便利店也有各種服裝店和小吃店,這裏與嘈雜的鬧市區只隔着一個居民區,但确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這裏很安靜,頭頂的路燈泛着暖黃色的光暈。

有家工藝品店的門口擺着藤制桌椅,一只肥胖的橘貓蜷縮在椅子上睡覺,人走過去都沒有睜眼。

盛星河試着伸手摸了摸它的腦門,胖橘慵懶地“喵”了一聲,半睜開眼看看人,然後歪了一下腦袋,很享受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它好乖啊。”盛星河忍不住撓撓它的圓腦袋。

“你坐會吧,我去買瓶水。”賀琦年把椅子搬到他身側。

盛星河把拐杖捏在手裏,一擡頭,看見了漫天的繁星。

人在不斷奔跑的時候,仍然感覺追不上自己的目标,總想創造些什麽來提升自我價值,但偶爾放慢腳步,卻發現周遭的一切依舊在有條不紊地運轉着。

這世界沒了誰,還是會轉的。

那大家追逐的究竟是什麽呢?

賀琦年從馬路對面飛奔過來,手裏攥着兩瓶果汁。

橙汁和水蜜桃汁,盛星河選了前者。

賀琦年把瓶蓋捏在掌心搓了搓:“看我給你變個魔術啊。”

盛星河一邊喝着果汁一邊盯着他細瘦的手指。

搓了幾下後,賀琦年突然說:“哎你別盯太緊,我變不出來的。”

盛星河笑得果汁都噴了:“不盯着叫什麽變魔術啊?”

“劉謙都需要托呢,”賀琦年擡手向遠處一指,“你看那兒!——”

盛星河十分配合地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屁都沒有,一回頭,賀琦年掌心裏的瓶蓋變成了一枚愛心形狀的巧克力。

“科學實驗表明,人在吃到甜食的時候,心情會變好。”

很蹩腳的魔術,但盛星河還是笑了。

之後賀琦年又用花呗團了兩張電影票,新上映的懸疑動作片,評分很高,主演都是香港一哥一姐。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家電影院有情侶專座。

盛星河得有八百年沒進電影院了,第一次見到這種雙人沙發,有些意外。

他們選的是最靠後的一排,身後就是牆壁和放映機。

氣氛再次浪漫起來。

“現在電影院都這麽虐狗了嗎?”

“還可以按摩呢。”賀琦年說。

盛星河更驚訝了:“怎麽按?”

賀琦年:“我一會手動給你按。”

盛星河又笑了。

他忽然意識到,找個比自己年紀小很多的男朋友還是有很多好處的。

因為還沒那麽成熟,所以不會用理性的方式來開導或指點些什麽,而是用這種最最柔軟的方式,以他為中心,不厭其煩地哄他高興。

用個不怎麽恰當的比喻就是一條小奶狗,黏在他邊腿團團轉,揉着揉着就覺得世界還是挺美好的。

黑暗中,盛星河脫下外套蓋住了賀琦年的腦袋,然後鑽進去,摸黑親了親他的臉。

但因為太黑了,盛星河也不知道自己親到的究竟是什麽部位,反正肯定不是嘴唇,因為沒那麽柔軟。

賀琦年沒有動,盛星河就順着剛才親到的部位一點點往上挪。

這地方比剛才更軟了,還會動,應該是眼皮和睫毛。

兩人的手指一直牽着,盛星河又蜻蜓點水般地往下親,直到碰到最濕軟的部位,他感覺賀琦年應該是笑了。

緊接着,後背被胳膊圈住,唇齒就被頂開了。

賀琦年的吻技進步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麽急切,而是很溫柔地勾挑,一手勾着他的後頸,一手将他擁進懷中。

他們在一個隐秘的角落,在一片激烈的爆破聲中交換着溫熱的氣息。

走出電影院是晚上十點多,天已經完全黑透了,街上的車流明顯減少,涼風掠過耳際,被吸入肺腑。

有一點冷。

手機上打不到車,得要到另外一個熱鬧一點的街區試試看。

盛星河拄着拐杖緩慢前行,一個沒注意,踩空了一步臺階,好在賀琦年眼疾手快,趕忙伸手護住。

“我背你吧,這邊太黑了不好走。”賀琦年說。

盛星河下意識地問:“你背得動我嗎?”

賀琦年驚了:“你都能背得動我,為什麽我會背不動你?”

倒也是。

盛星河雙手搭在他肩上:“我要跳了啊。”

“別別別,你先別跳。”賀琦年彎下腰,反手抱住他的大腿根往上用力一擡。

“重嗎?”盛星河問。

“還行吧,”賀琦年回過頭說,“你抱緊一點啊,這樣我省力一些。”

“你是白癡嗎,不管緊不緊,我的體重全都壓在你身上,你能怎麽省力?”

“你的關注點為什麽總在奇怪的地方,”賀琦年說,“麻煩你抱緊一點好嗎?”

盛星河撲哧一笑,摟緊了。

剛開始賀琦年的腳步還挺輕快,但過了一個紅綠燈後,就明顯變慢了,氣息越發粗重,盛星河摸他腦袋的時候,摸到了一手的汗。

“放我下來吧,我慢慢走過去就好了。”

“我能背得動。”賀琦年加快步伐,說話時還帶着明顯的喘息聲。

盛星河第一次完全放松身體趴在一個男生的肩上,雖然結實,但硌人也是真的,貼着賀琦年就跟貼着塊鋼板似的。

“哥。”

微風送來了某人輕柔的聲音,盛星河應了一聲,“怎麽了?”

“我是要和你相處一輩子的對象,你有什麽想法都可以告訴我,不管将來發生任何事情,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

盛星河有點懵,偏過頭看了他一眼。

賀琦年低聲喘息,時不時地擡頭看一下前方:“如果跳高真的讓你感到痛苦,那就放棄,換個快樂一點的活法,你做什麽我都支持,如果找不到比跳高更讓你着迷的事情,那就回來,你有時間,也有選擇的權利,不要害怕,也不要喪氣,更不要覺得自己是失敗者。”

“能為了熱愛的事情堅持15年本身就已經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更何況全中國有多少人能跳過2米29這個高度?屈指可數吧,你說的那個失敗者的觀點我不同意。”

盛星河被這番溫暖的言論給逗笑了:“你真會安慰人。”

“我說的是事實啊,”賀琦年笑笑說,“我覺得老天爺給每個熱愛體育的人都設下了很多道坎,或許是親情、友情、愛情、金錢的阻礙,也可能是身體的傷病折磨,我想沒有哪個人的人生是順風順水的,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停下了,去尋找更多的可能,有的還願意堅守初心。你知道美國的加特林吧。”

當然知道。

賈斯汀加特林,美國男子田徑隊,奧運冠軍,世錦賽冠軍,還是兩次國際田聯鑽石聯賽大獎的獲得者。

賀琦年:“他1982年的,06年的時候被禁賽四年,複出以後又參加了兩次奧運會和三次世錦賽,快四十歲了還能在世錦賽上奪冠,而你才二十八,怕什麽?”

盛星河怔然。

他聽見的終于不是“你都二十八歲了”,而是“你才二十八歲”。

滿腔的血液都在,盛星河的眼眶再次濕潤:“認識你真的好幸運。”

“那是當然啦,”賀琦年嘿嘿一笑,“認識你也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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