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美人胚子

采薇心疼地握住回青的手,這雙執筆擎簫的手,此刻被抓出了道道血痕。

領翠啧啧嘆息,湊過頭來,一副極為關心的模樣,“怎麽傷成這樣了,回青,你快回房間歇着吧,我這就去讓他們把宋大夫找來給你瞧瞧。”

看着他略帶谄媚的樣子,回青心中無端升起不安,他盡力耐住胸口起伏的血氣,向領翠道一聲謝,拉着采薇,沒走出兩步,卻聽“慢着!”

領翠走近了些,眼睛看的卻是采薇。

回青低頭,才發現她臉上塗抹的黑灰已經不知不覺被淚水沖開,露出些白皙的膚色來。

這麽多年來提心吊膽地過着,可千萬不要在這緊要關頭出什麽事!他不動聲色地上前半步,将領翠的視線隔開,“大公還有什麽吩咐嗎?”

“沒事,沒事。”領翠笑着擺手,“這孩子,就是你和付……”

回青面色一沉,他也并未說下去,只是說:“這是你女兒采薇吧?”

“确是小女。”

領翠點頭暗忖,她父母模樣俱是不差的,做女兒的定然也差不到哪兒去,這些年只把她當個粗使丫頭驅使,偶爾看見,也是粗衣黑臉,倒也沒留神她長成了什麽模樣。要是,要是還算标致,倒也可以賺幾個錢。

想到這兒,他含笑提議:“樓裏事忙,我也許久不曾與你敘舊了,不如待會兒咱們設個宴,好好聊一聊,也讓采薇在旁……”

“不必了。”回青打斷他,欠身道:“我實在不太舒服,還是改日吧。”

“也好,也好。”領翠幹笑着點點頭,總歸他父女兩個的賣身契還在他手裏,不怕他們飛出手掌心去,話鋒一轉,問:“落英走了這麽多年,你可曾有她的消息?”

落英?采薇疑惑地聽着,這個名字,不是爹爹房裏那副字山的落款嗎?她也曾好奇問過,但爹爹說,那只是個故人罷了。

回青不語,他确實收到了些消息,只是還未證實,便不願抱希望。

看他沒有回答的意思,領翠也不再追問,“那好吧,這些以後再說也不遲,你快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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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回青加快了步子,和采薇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麻雀,還真能變鳳凰?”領翠站在原地,喃喃自語,風好像又冷了些,他顫了顫,抱緊了手中的暖爐。

父女二人剛走到一處無人的回廊,回青就停了下來,身子晃了晃,幾乎要跌倒。

采薇扶不住他,只能吃力地用整個身子來支撐他,高瘦的父親此刻脆弱地像要折斷的幹枝,她急道:“爹爹,你別吓我呀,你怎麽了?”

眼睛眨巴,忍不住又要哭,回青倚着柱子,虛弱地安撫她:“哭什麽,爹爹沒事的。”

他伸出手,溫柔地擦去她眼角的金豆豆,方才那一番争鬥實在耗費了他太多力氣,讓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也有些吃力。

恐怕,是時日無多了吧……

他心中沉甸甸的,從懷中掏出一個黑色的錦囊來,看了一會兒,嘆息了一聲,“薇兒,爹爹有樣東西寄存在你書鋪林老板那兒,你拿着這個錦囊為證,去幫我取回來吧。”

“我先送爹回去。”

“無妨,爹會自己回房等着大夫的,你快去吧,記得黑灰抹面,莫叫人注意。”他緩緩坐下,似是再多說一句的力氣也沒了。

“可是……”采薇捏着錦囊,光滑的質感,有些涼,裏頭不知裝了什麽,她顧不得多想,脫口而出:“爹,要不然,我讓老金頭來照顧你……”

“不可!”回青暴睜着眼睛,似是動了極大的怒氣,“讓你去你便去,啰嗦什麽!”

他的樣子吓着了采薇,她喏喏應着,終究是放心不下,一步一回頭地走着,她不明白,為什麽爹爹和老金頭總是讓她跑腿,卻從不見兩人見面呢?他們,真的認識彼此嗎?

而在無人的角落處,獨站着一個男人,目送着采薇離開後,又重新将目光投向回青。他看起來已經很老了,滿面的皺紋,白發蒼蒼,背也微微駝着,好像一顆老胡楊,可那雙眼睛,卻是眸光流轉似星辰,在看着回青的時候,有着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清華。

他靜靜地站着,如同空氣,如同影子,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回青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聲聲讓他揪起了心,他看着他起伏的瘦削肩膀,看着他帶着深深疲憊的背影,情難自己地上前了一步,哪怕,哪怕是為他拍拍背也好啊。

可是,腦海中盤旋的聲音阻止了他——此生此世,不複相見!

那麽冷厲鑿鑿的聲音……

老人眼中的光芒黯淡下來,他只能将粗糙的手掌握拳,默默看着,那樣的無能為力。

直到回青離開,他才從那一角陰影中走出來,腳步極輕的,走着他走過的路,凝望他蒼白手腕曾觸摸的地方,空氣中,似乎還有他留下的氣息。

忽而,他觸電般的縮緊了瞳孔——地上,是幾滴殷紅的鮮血。

回青!

他再也克制不下,疾步向回青離開的方向追去。

是什麽時候,什麽時候他的病已經到了咳血的地步!

而到了轉角,卻看見龜奴正領着宋大夫進去,遠遠的,瞧見一副狂草挂在牆上,寫的是“乘風縱遇疾風摧,豈與燕雀相嗟喳”。

是付落英的字——他心中一痛,停下腳步,她寫的字,回青還留着,這麽好端端的,挂在他房裏……

隐隐聽見領翠吆喝的聲音,“宋大夫,您來啦,快來給我們回青瞧瞧!”

老人咳嗽了一聲,低頭掩去苦澀,站了一會兒,又黯然離開,而并未注意到,他這番舉動,正叫待春看在了眼裏。

回青半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那一層薄被似已不能掩蓋他的瘦弱,清朗的眉目間滿是深深的疲倦,憐似雨打芭蕉,冷似大雪寒梅,宋大夫取青瓷脈診的手顫顫的,不時拿眼睛去瞄領翠和回青,不知怎的,就生出一種錯覺來,好似那個衣着光鮮,脂粉豔麗的領翠,是一個穿着好衣裳的稻草人一般。

領翠不耐催促着,“宋大夫,快些呀。”

“好,好。”宋大夫應着,心中有些忐忑,往日裏他給陸回青看診,因他無財無勢,少不得冷眼相看,也從來沒人管的,但現在領翠忽而這麽上心地親候在一邊兒,巴巴地瞧着他診脈,實在讓他摸不着頭腦,咳嗽一聲,“尊駕,還請把手腕放上來吧。”

極白皙的手腕搭上繪着青綠山水的脈診,卻比瓷更易碎幾分。

宋大夫小心翼翼地搭脈,便覺指頭一涼,好像搭上了一塊寒冰,長年握筆的手只在指側有些薄繭,他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似乎裏頭流的不是熱血,而是融雪。

這樣的脈象……

宋大夫的手一抖,回青咳嗽起來,領翠在一旁安慰着:“回青啊,你大可放心,無論什麽傷痛,大公我定然給你好湯好藥地養起來。”頓了頓,又催問:“宋大夫,如何了?”

“稍等,稍等。”他湊近了些,拿渾濁的老眼仔細瞧了瞧回青的臉色與雙目,擦擦額頭上已經出了一層的薄汗,站了起來,“大公,還是借一步說話。”

正思索着如何交代,領翠捋了捋頭發,不耐煩道:“究竟如何了?”

瞧他這樣子,宋大夫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徐徐交代:“外傷無礙,只是脈相沉澀,面有青氣,恐怕是風寒久不治,又加之血氣虧損,積郁已沉,藥石之力……實在有限。”

“快死了?”領翠皺了皺眉,“早知道他活不了多久,能撐過這麽多年,也算他命硬。”

他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手帕一揮一落之間,卻又換了一副楚楚神情,揚聲道:“回青啊,大夫說了,你沒什麽大礙,吃上幾帖藥就是了,我還有事忙,等會兒,遣人煎了藥與你送來。”

回青依舊靜靜的,也不知聽見了沒有。

兩人退出去,領翠嘆息一聲,勾過宋大夫來,“此番好生給他養着,無論如何,不可叫他輕易死了。”

話畢,自有龜奴何二輕車駕熟地帶着宋大夫往賬房去結錢,見宋大夫的眼睛總是在沿途的俏麗妓子上打轉,臉上卻一本正經,不由嘿嘿一笑,揶揄道:“宋大夫,人老心不老啊。”

宋大夫老臉一紅,掩飾地咳嗽着,“取笑,取笑了。只是何二,這回,可還是仁道?”

這紅樓之中多有私下的規矩,仁道則只管保命不管治病,扣下藥錢來大夫鸨奴貪了去也無人追問,那些人老珠黃的妓子男倌,大公巴不得他們早些死了,也省得累贅,公道則一分錢一分貨,醫者得上十足的心思,多半用在得勢的有錢的妓子,這一公道一仁道之間,多少人便身不由己,芳魂隕落了。

采薇正揣着書鋪林老板給的包袱回來,恰聽見這句話,趕忙隐在了拐角,大氣也不敢喘。

“唉,這回可不敢仁道,往日裏他不得勢,我們扣他一分兩分的藥錢,那也不白費了咱們辛苦,可這回,他說不準是要飛上枝頭變鳳凰,鹹魚也能躍龍門,以後無囑咐,都給他公道便是…….”

說着說着,人聲遠了,采薇興沖沖的,以為有了宋大夫施與公道,爹爹的身子必然能大好了,急忙跑回房裏去,想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不料一進門,就被厲聲喝止。

屋裏難得地燃着炭火,一點也不冷,回青半卧半坐,神情淡淡的,“我先問你,我讓你取的東西可取來了?”

想起她拿那黑色錦囊去的時候,書鋪的林老板一臉大驚失色的表情,還連聲問她可是出了什麽事,她一再說沒有事,林老板還是将信将疑的模樣,沉吟許久,雖将這包袱交給她,卻執意要過兩日來快綠閣看看。

她暗暗掂了掂手上的包袱,沉甸甸的,回來的路上她已經耐不住好奇看過,卻是一個長長的盒子,上着鎖,不知道裏頭裝着什麽,讓回青和林老板都那麽緊張。

“拿回來了。”她将包袱交給回青,“爹爹,裏頭裝了什麽?”

回青不語,将包袱打開,看見那盒子,神情立刻變得複雜,似乎是屏着息的,他的手撫在盒身上精雕細琢的花紋之上,甚至有些輕顫。

“這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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