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金衣耀耀

采薇滿腦子都是老金頭那句“去你娘親那兒”。

她在快綠閣長到十四歲,卻從來不知道關于自己娘親一絲一毫的消息,現在她的感覺,活似天上掉了餡餅,砸得她眼冒金星,不敢相信。

一溜煙跑到了回青房前,她才忐忑起來,要是老金頭是逗她的怎麽辦,要是老金頭說的消息是假的怎麽辦,要是娘親真的還活着,真的要回來接他們了,爹爹會高興嗎?

她曾向爹爹哭訴小乞丐也有娘親,為什麽自己沒有,卻遭了樓裏人狠狠的奚落和爹爹毫不留情地打掌心,她的掌心腫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可是她也牢牢記住了回青的話,她沒有娘,以後也再不要提。

她沒有娘,可如今,有人告訴她,她有,而且,馬上就要來接她,帶着他們一家團聚。

這一切,難道不像做夢一樣麽。

恪守着規矩,敲了兩回門,才聽得一聲進,采薇開門,回青依然是那麽瘦,依然是雪白的中衣,她總是有一種錯覺,好像爹爹會随時融進風裏,融進雪裏,只要她一眨眼,就會消失不見。

呆立良久,回青好笑地看着她,接過她手中的銅子和跌打酒,“你這孩子,是怎麽了?買個藥酒,怎麽丢了魂?”

他将采薇拉到桌前,“把袖子卷起來。”

采薇順從地照做了,露出了手臂上幾道瘀痕,思緒卻還停留在剛才的消息上,娘親啊,這個詞,她還從來沒有體會過呢,快綠閣裏都是男人,她甚至連娘親的樣子也想象不出來。

“啪。”回青一掌覆在她手上的淤青處,加大了力氣,将藥酒揉開,采薇忍着疼小臉皺皺的樣子,實在有趣。

“薇兒,是不是老金頭跟你說了什麽?”

“老金頭說……”興奮地說了一半,她又忍住了,從前每次提及娘親,爹爹都要生氣,她可不敢摸老虎屁股。

“關于你娘?”回青淡淡地接口。

采薇眼睛一亮,“這麽說是真的?我娘當真要來接我,還是個大官?”

回青的臉上并無喜色,偏過頭去,“她若來接你,才是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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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是顧不得思量他話中的意思的,開心地手舞足蹈,險些把跌打酒打翻,“我們一家終于要團聚了!”

“傻薇兒。”回青搖了搖頭,眉尖微蹙,“她縱是念着舊情,回來看我們,也必定也只肯接了你去。”

采薇好似被澆了一盆冷水般靜了下來,“爹爹,你說什麽,娘親怎麽會不接你?”

他因為經常皺眉而出現的川字紋又加深了一些,“爹不比你,爹是刺了妓子印的人,走到哪裏,也不過如此了。你尚清白幹淨,爹自然不會拖累你,也不會拖累你娘。”

“娘親不會是這樣的人,她若是嫌棄爹親,我也不跟她去。”

回青欣慰地笑着,淤青在他手中漸漸揉散了些,他尚有不可割舍之人在此,莫說付落英會不會念舊情,就算她真的要帶她走,他也不會走,只是采薇畢竟是她的孩子,如果她真的來接,他也只能放手。

一時間沉默下來,采薇半是歡喜,半是擔憂,恍惚間聽得回青道:“爹給你準備了新衣,她若來接你,你也好幹幹淨淨地走。”

看采薇睡熟了,回青有些吃力地将她抱起,輕柔地放在床榻上,像她小時候那樣給她蓋好被子,獨坐在一邊,聽着快綠閣的喧嘩一點點喧嘩,一點點安靜,心中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有些人注定有緣無分,有些人也注定分道揚镳,誰也留不得誰。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似乎還能想見,梧桐高高的樹枝,參差排布在漆黑的夜色中,是何等的孤獨。

有些疲倦地閉上眼,卻沒有睡意,這麽些年了,總是不能好好地睡一個好覺……

是時候,去見見他了……

寒鴉聲聲,悲風嗚咽。

屋中的蠟燭閃爍了一下,老金頭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他站起來,心跳得極快。

這是黎明将至未至的黑夜,這是黑暗将散未散的黎明,也只有在這時候,快綠閣才有一絲清靜。

他拉開門來,心跳驟然一停——梧桐樹下,石桌冰冷,一道淡青色的影子站在桌前,一手挽着袖擺,一手拂去桌上的枯葉,那淡青色的袍子似乎不能抵擋寒氣,他微微有些咳嗽,老金頭的心揪了起來,如同利爪在他心上劃出一道道血痕,而他雙手被縛,無能為力。

彼年他們也曾相會在這樹下,這偌大一個快綠閣,他們偏偏都喜歡這一株梧桐。他們曾在此擊節唱歌,在此對月長吟,十四年了,每當看見這株梧桐,他就會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笛聲起,簫聲落,人與月,意相和。

老金頭下意識地摸了摸鬓角的白發,他還是那麽美麗,而自己已經老成了這幅模樣。

酒,是早已準備好的,他顫抖着去拿,竟被燙了一下,碰灑了大半,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抱起酒壇,一步步走去。

一院的寂靜被踏碎,那人頓了頓,拂去最後一片枯葉,緩緩坐下。

老金頭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你來啦。”

走近些,他果然已經放了一雙酒杯在桌上,上好的烏青瓷,如果賣了,一定值不少錢。

酒壇子與石桌發出一聲輕響,回青看着酒杯中晃動的液體,忽而開口,聲音飄忽地如同一片輕葉,“沒想到你還備着酒,我原本,已想好只飲一杯西風的。”

“這是……”老金頭坐下,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是我十四年前埋下的酒……就埋在這樹下,昨日剛挖出來,本來已經溫好了一壺,不過……”他苦笑一聲,“方才,灑了。”

回青沒有說話。

一杯酒,卻燃起了心中的火焰,老金頭捏着酒杯,躊躇道:“這酒,太涼了。你……你體虛,還是不要喝酒為好。”

他鼓起勇氣将眼神落到回青身上,十四年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他還以為,自己早已學會淡然相對,但一切都崩塌在這一眼後——他瘦了太多了。

回青起身,抱起酒壇,為他滿上空掉的酒杯,“既然如此,我的那份,你也替我喝了吧。”

他便再次一飲而盡。

一個倒酒,一個喝酒,誰也沒有說話,一壇酒,竟漸漸空了。

越喝,他的眼睛就越亮,亮得回青甚至不能擡起頭直面他的目光。

“你……你還是嘗一點吧,這麽好的酒,恐怕以後很難找到。”

回青沉默片刻,“你知道我早已不再喝酒的。”

“回青!”他顫抖着手去握,入手處一片冰涼,後者頓了頓,将酒壇子安穩地放在桌上,回望着他滿頭華發,笑得客氣疏離,而後,緩緩抽出了手。

一絲一毫,入骨相思。

老金頭的手僵硬着,而後端起酒,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有些醉了……”

酒是涼的,卻将心中的火越燃越旺。

笛聲起,簫聲落,人與月,意相和……

他搖了搖頭,似要甩開那些記憶。

滿地都是梧桐的落葉,沉在白雪裏,還是很幹淨的樣子。

“金堂。”他低聲地喚,一瞬間潮濕了空氣,時光恍若白駒過隙,卻倒退到十六年前。

——他的雙手被繩子捆得極緊,上頭已經磨出了道道血痕,可他還在不斷掙紮着,身後的龜奴粗暴地推着他,一點一點,把他推向火坑。

只要進了那裏,一切就都完了,他的清白,他的志向,一切的一切,就都完了。

距門口只有幾步之遙,他閉上了眼睛,就算是咬舌自盡,他陸回青也不要死在這樣的地方!

下巴忽而一點冰涼。

他睜眼,瞧見他玉冠束發,金衣耀耀,那是完全不同于他的張揚和熱烈,甚至是太陽,也在此刻暗淡了不少,他手中的寶劍寒芒微露,鋒利劍尖正貼着他的下巴,只要稍稍挺劍,就可以刺破他的喉嚨。

“哪裏來的小美人。”他肆意地笑着,笑得真如個俠士。

回青詫異地看着他,甚至忘記了眨眼,這樣神采飛揚的人,想必是全天下的風華都凝聚在他眉宇之間了吧。

“你看什麽?”他走下一步臺階,眼神魅惑,快綠閣的牌子還嶄新得很,“莫不是愛上了本少?”

周圍的人笑起來,那笑讓回青惱怒,他憤然轉開臉,不顧劍尖可能劃開他嬌嫩的脖子。

金堂的劍躲得極快,他凝着眸,認真地看着他,在一瞬間的沉默之後笑了起來,“莫不是想一死了之好讓本少愧疚于你?”他向身邊的小厮吩咐道:“霁安,你去盯着他,不許叫他出一點事。”

那小厮無辜地看了看兩邊,應了一聲,走到回青身邊,一本正經地盯着。

“金堂!”聽見這聲喚,回青順着聲音的來源瞧去,見軟轎壓下,走出來一個身穿華服,腰佩美玉的高大男子,嘴角噙着微笑,黑發一絲不茍地束在金冠中,一派貴公子的風度。

金堂笑了笑,将寶劍随手扔給身邊的人,路過回青身邊時留下一句“我回來再同你玩。”

回青眼看着他與那言公子共坐上一匹駿馬,那人寵溺地擁着他,而他的容顏可魅世人,只回頭看了一眼,落下一串笑聲,便勾得龜奴也忘了推搡。

那就是他們的相逢,一個青衫落魄,一個金衣華貴,他不過是因母之罪淪為私妓的初生牛犢,他卻已經是名動錦城的絕世佳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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