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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侯府的西北角,那個叫洛音苑的小偏院裏,便是生娃的現場。
屋子正中央,臨時用木板兒搭起來的産床上,一個小女人正皺眉攢勁全力以赴拼命地擠呢。
“吸氣——使勁兒!吸氣——使勁兒!!吸氣——使勁兒!!!”
馬婆子五十多歲,是個地道的城郊婦人,一張标準的那種黑裏透紅粗糙帶褶農婦臉,在郊區接生界那還是大有名望的。不但是個熟練技術工,還是個資深的呢,以下手快準穩著稱,人送雅號馬一剪。
能受聘于這堂堂侯府,既是機緣,也是實力。
此時她正蹲在産婦的兩腿之間,不錯眼的看着那平時萬不能看的地界兒,手上倒沒動作,嘴巴不住聲的喊着號子給孕婦鼓勁兒。
那聲音叫的铿锵有力,節奏分明,一腔一調很能激勵人心。話說如果是她在生孩子,沒準能生出位踢着正步而出的娃娃來吧。
可除了馬婆子一個人還熱情依舊外,産房裏其他人,都情緒有些低迷。
因為千呼萬喚的那位,果然是踢着正步來的。
——從出生伊始就告訴我們,做人還是不要太有個性。寧可站着生也不倒着那什麽的,這事兒它不讨好,甚至不得了。
産床上鋪着薄薄的一層被褥,被褥上的小婦人樣貌很美。此時她滿臉是汗,細眉緊鎖,雙目茫然迷蒙的看着前方虛空,嘴裏緊緊咬着一方帕子。
因為痛疼而面容凄楚,加上身形削瘦得厲害,面色蒼白得可怕,看上去氣息微微,怯弱可憐得厲害。
可是這時候,沒有人會去憐香惜玉,相反她很讓人着急。——馬婆子依然保持着高漲的情緒叫喊不已,可她給出的反應卻實在微弱。
吳新有家的,就是品繡,是個容長臉兒的年輕媳婦兒。她原是二奶奶唐氏的貼身丫頭之一,配了人生了娃了,對産房事宜略懂,被二奶奶指派來做産房負責人。
她跟着熬了這麽久,已經打了不知第幾個哈欠了,見床上産婦精神兒頭不夠,早已有些不耐起來。
“這樣下去不成吧?”她意有所指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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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婆子沒領會主家代表人物的話,聞言便順口安撫道:“別慌,這還遠沒到險難時候,看接下來如何吧。”
接生婆麽,自然也是助産的。若另一腳一直出不來,就得把這只腳再推進去,然後尋摸到另一只腳的位置,先在婦人腹中捋順了,用手把兩只腳一齊拉出來……
只是外人下手去幫,這小娘子怕是有些罪受了。
吳新有家的見馬婆子這般說,心中暗惱。
二奶奶給她交待的清清的,要小的不要大的,可卻沒有給這産婆做交待。只說人家一介農婦,到時候肯定讓做什麽就做什麽,讓她現場安排支使就行了。
可誰知道這臨了,一向對洛音苑不聞不問的老夫人卻派了身邊的金媽媽并幾個婆子來幫手。于是她明明白白的話便有些交待不出口。
外間傳信兒的婆子進來,悄悄給吳新有家的回道:“二奶奶說了,生得不順就請剪刀,叫你利落點兒處理。”
那婆子學着二奶奶的語氣說話,吳新有家的便聽明白了,二奶奶是在責怪她拖沓。
她轉頭,口氣帶着幾分嚴厲道:“羊水破了這有一會兒了,若折騰得久了,胎兒有個萬一誰擔當?”
沒人敢接腔。這滿屋的人,誰又擔當得起?
可羊水破了有一會兒了不假,但淋淋拉拉流出的不多。引起胎兒窒息什麽的,且還早着呢。
別說馬婆子明白,被支派來幫手的婆子,自然也是懂的。只是被吳新有家的拿話噎住了罷了。
吳新有家的見大家都沒話說,便對馬婆子道:“請剪刀吧。”
屋裏靜了靜。
大家都知道保小的是肯定的,實在不行請剪刀也是肯定的。只是現在還沒到“實在不行”的地步吧。
并且這屋裏根本就不曾備下止血的縫紮的等藥材物什,就這麽要剪人?
幾位媽媽眼神閃爍,朝金媽媽瞧去。
老夫人交待她們來幫手接生,說怕年輕媳婦兒知事兒少,有該決斷的地方不肯聽接生婆子的,反而外行指導內行誤了事兒。
可老夫人的重點是程家子嗣安全,至于旁的,并沒多說。
連老夫人都一向注意着不掠二奶奶峰芒,她們這些下人,又哪裏會去為個不相幹的人去招惹二奶奶生氣。
金媽媽尋思着,微微低了頭,只管去瞧小嬰兒那半條細腿兒,仿若沒聽到吳新有家的說話似的。
吳新有家的見榮慈堂來的幾位都不說話,心裏就松了口氣,又有些小得意,到底這家是二奶奶當的,便是老太太身邊的人,也得退避。
只要她們不拿着老太太的名義上趕着護着,她自會把事兒辦得利利落落讓奶奶滿意的。
床上的産婦雖然疲累,耳朵卻還好使,聽到要下剪,不由吓得直打哆索,眼裏兩行清淚默默流下,然後便又開始下死勁兒的憋氣用力。
然後很快的,馬婆子驚喜的叫道:“出來了,出來了……另一只腳出來了。”
大夥兒一陣燥動,裏裏外外都湊過來看一眼情形。
——不是生出來了,是另一只腳出來了。
大家被馬婆子叫聲激起的一點兒興頭很快又消散了。
一撇一捺兩只小腿雖然有了,可這才出來一小截兒啊,離個完整的“人”字兒還遠着呢。後面不知還得用多久功夫呢,接着熬吧。
但馬婆子是着實興奮。這種先出腳的生産中,最怕就是大開胯雙腳不并,容易卡死了。如今一雙腿生出來了,基本就算最大的坎已經過了。剩下肩和頭的部分,相對就容易多了。
她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鼓動:“小娘子現在莫歇勁兒,按我老婆子說的做。”
說着又喊起了號子,“吸氣……吸氣……吸氣——使勁兒,吸氣……吸氣……吸氣——”
跟着馬婆子的調子,床上的産婦又開始另一輪憋氣功。
很快,看到手了,小手露了丁點兒頭了。
情況相當不錯,腿腳和手都出來,這便是腳踩蓮花生中的順産了。孩子規規正正的姿勢,後面的生産就無驚無險了。
旁邊的吳新有家的也激動起來。随着手指尖兒的出現,小家夥兒兩腿間那一堆兒影影綽綽的東西也終于大方現身。是個男嬰,是個小少爺。
“請剪刀。”吳新有家的道,再沒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其實生到現在,只到了肩膀處需要使把力,再無任何不妥當了。
馬婆子不由道:“現在這情形暫時不必用剪刀。就算小娘子無力,老婆子我使些巧勁兒拉拔一下也就是了。”
說着就準備下手,吳新有家的卻把托盤往她面前一推攔住了她,沉着臉說:“我們奶奶交待,小少爺在肚子裏悶的時間長了怕有不妥,用蠻力拉扯也怕拉傷小少爺。程家子嗣有丁點兒閃失誰也擔待不起。動手吧。”
榮慈堂的幾位都不說話了,她還會聽一個村婦的麽?
馬婆子看着托盤裏那明晃晃的剪刀,僵在那裏。
拉拔一下容易,但把人小少爺拉壞了一丁點兒,拿什麽補?馬婆子能混到現在,很是個懂眉眼高低的。這種大宅院裏,就算這會兒沒死,只要被人掂上了,還不是早晚的事兒。
都是命。
她嘆息一聲,站起身略活動下蹲麻了的腿,順便望了望床上。
床上的小婦人渾身被汗浸濕,臉上汗淚交流,頭發一絡絡貼在臉上脖子上,看起來過過水似的。
那眉眼真是周正好看,便是那麽緊皺着眉頭滿臉汗漬一動不動躺着,也美的一朵嬌花兒似的。
只是眉眼之間隐隐的還稚氣未脫呢。那分明還是個孩子,身量還未長開的孩子。
可能,還沒有她家孫女兒棗花兒大呢。
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又不是不得已的境地,也這麽用剪刀生剪,作孽呀。
馬婆子心裏不落忍,心想先幫她渡過眼巴前兒再說。留着那處完整着,調養好了身子,将爺們兒伺侯自在了,沒準能得些造化保住小命甚至享上兒孫福呢。
雖然主家賞賜豐厚,但她是産婆,她是助産的,不是謀財害命的。就當為她家棗花積福吧。
馬婆子想着,暗暗下了決心,對吳新有家的道:“下剪前要用烈酒淨手洗剪刀,取酒來。”
烈酒也是備好的,很快端了過來。馬婆子把手放在酒裏浸了浸,然後濕淋淋地就往産婦産口那兒摸過去,嘴裏一邊道:“先探探小少爺位置,別傷着小少爺了。”
酒漬入體,火辣辣激得産婦身上一陣顫栗。
馬婆子馬上叫道:“好好!小娘子這是又回過勁兒在用力了……”
說着自己口裏又開始喊起號子,手下趁勢暗暗使力,拉着嬰兒指尖兒往外拔拉。
肩膀出來了,好,下巴也沒卡住,頭出來了。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
大家一陣歡呼。
馬婆子心裏明白,不是生出來的,是她象拔蘿蔔那樣硬生生拔捋出來的。
麻利的剪斷臍帶,紮緊。用二個手指伸進小嬰孩兒嘴裏掏了掏,然後一手倒提着小嬰兒的腳,一手使勁拍打着小嬰兒的屁股。幾下之後,小嬰孩兒嘴裏又滴滴達達吐出一口口水,然後“哇”的一聲啼哭起來。
在小家夥那哄亮的哭聲中,床上小娘子那盈滿淚水的霧蒙蒙的眼睛裏也徐徐綻放也一縷神采。
那眼睛,水澤閃亮,真是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只是這好看的眼睛也就張開了那麽片刻,并不見瞄着什麽目标,茫茫然無焦距的呆睜了會兒,連自己拼力下出來的孩子也沒有看上一眼,便又無聲無息的閉上了。
但此時此刻,那腳底板兒大的小嬰兒才是絕對的主角,并沒有人留意到她,所以也沒有人知道,這具身體裏那一縷芳魂,随着那小少爺的離體,已如柳絮般飄零遠去,消散無蹤。
從來生死聽天命,半點不由人。
在人生的舞臺上,她也許委屈,怨念,她也許不甘,憤懑,但是她被淘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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