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唐氏這些天在老夫人身邊奉承,少不了的言語試探。然後她發現老夫人很着緊孫子是真,但對那妩娘并不放在心上。唐氏心裏有了底。

想來也是,那到底不過一個賤人而已,她作什麽要當她動不得。

其實對壽誕上安排武梁出來娛賓客,她是早有想法的。要不然也不會推脫着不肯擡姨娘,要等過了老夫人壽誕再說了。

就讓她去外面的衆男人面前去露一臉去,不是二爺覺得好麽,那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就讓大家都知道知道這麽個玩物去。

唐氏還是了解程向騰的,這個男人嘛,相當的要面子。

那到時候這賤人當衆侍侯過那麽一幫子男人,客人們不知就裏再那麽一拉扯調戲,二爺面子上下不來,對這賤人內心裏反了胃,到時候別說他替她提什麽姨娘名份了,沒準就算是她要把人擡起來,二爺還會攔着呢。

何況還有小程熙呢。二爺就算對這賤人還會有點兒什麽想法,也不會不顧及小程熙的将來。他若不想兒子成長中一直被人取笑有這麽個玩藝兒的生母,沒準還會自己想轍把人清理幹淨了去。——若這樣那就太好了。

反正她一個正室,讓一個姬妾下人做些什麽自是應當。道理上,她完全站得住腳。

最初也只是這般想想,後來送走徐媽媽時給唐家那邊捎了信兒過去,結果竟然連兄長們知道了都是支持她的。

那她還有什麽不敢的?

當然唐氏所想種種,什麽被調戲,遭厭棄……正是武梁所擔心的。

武梁是被這一幫婆子攜裹着帶來的,洛音苑裏的人一個都不許跟着,并且在她出門後,洛音苑更是幹脆被落了大鎖,桐花她們便被悉數禁足在裏面了。

連個報信兒的人都沒有。

不過武梁覺得,今天怕是指望不上程向騰了。唐氏既然敢這般行事,自然都安排妥當了一切,還能容她跳騰翻盤麽?

至少這一路走來直到現在,她還沒有發現機會。

有婆子過去跟府裏專門負責戲班子這一處事情的管事兒打着招呼。那管事兒見她們這隊人過來了,只略略點了點頭,人并不過來詢問什麽,然後就徑自往後臺去了。似乎是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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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心知肚明又不願多沾染的樣子,顯然是個知情的。

不只這管事兒如此,其他程府裏的下人們,也各行其事,好奇看她一眼的也有,但基本沒有人湊近她五步以內。

當然她被婆子們圍在中間,基本也很難有人能靠近。

她們站在臺下等着時候,武梁忍不住扭頭四顧,沒看到一個熟悉的臉孔。

程向騰意料之中的不在,而可能跑到這外院來混的又認識她的,也就程向騰身邊的程行和曾媽媽兩人而已。而此刻,顯然也都不在。

怎麽辦呢?唐氏這主母娘娘發令,也就只有程向騰能制止了呢。

當然她也可以厮鬧起來,引起外院這裏府裏仆從管事兒們的注意,總有負責的管事兒怕出亂子擔責任,而悄悄讓人往院裏程向騰那兒遞個音兒去吧?

可是若仆從們注意了,賓客們更會被驚動的。她就這麽個身份還敢不聽主母話,先就沒了理去。甚至更可能因此被調戲,遭厭棄……

何況看這些婆子們的作派,分明也是不怕厮鬧的樣子。

——她不過扭了幾下頭,旁邊婆子就搡了她好幾把,喝着讓她放老實點兒。

可武梁一直很老實,沒想出轍前,她自然很識時務,不會白白吃這眼前虧。就這樣這婆子還要動粗,可見真的有恃無恐。

另一個婆子見她四處亂看急着找人的樣子,便冷笑道:“姑娘尋誰呢?若是尋二爺,那就省省吧。今兒這日子,二爺且不能到前面來呢。再說了,難道二爺會為你寵妾滅妻不成?你識相些,大家也省把子力氣。”

武梁這下真的吃驚了。唐氏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收拾她啊,連寵妾滅妻都提出來了?

……那程向騰還是別來了吧。

他來了,若護着她,當衆跟唐氏那邊有個什麽争執之類的,那病娘娘只需躺倒裝個死,這寵妾滅妻的名聲也就出來了。到時別說唐家不幹,只怕程老太太都不會坐視。那才是為她找死的節奏呢。

若程向騰來了又不肯護着她呢?哈,那她不只今日,以後也徹底沒指望了,擎等着唐氏将她捏在手裏搓了。

而程向騰最可能做也最易做到的,也不過是讓她早點兒下臺滾走,別繼續丢人現眼罷了。

——算了,今兒真的別指望程向騰了。

還有婆子接口啐道:“才不一定是尋二爺的呢。外面這些個爺們兒,可都個個非富即貴的,見過的場面多了去了。難道這裏面有姑娘的老相識不成?”她本來想說老相好的,終是臨時換了詞。

這個她倒不怕,據說當初她第一次表演就被程二領回來,怎麽來的老相好?唐氏就算想憑空安排幾個出來,程向騰也不會信吧。

不過話說回來,若唐氏非得行風行雨的,程向騰就算不信,外間賓客卻未必不信吧?她驚疑不定地看着那幾位婆子。幾位婆子也看着她,各種意味兒的笑着。

更有人威脅得很直接:“自覺上臺還是打一頓再上臺,你自己選。反正主子交待,今兒個就算是死,也得死到臺上去。”……

她們是從偏門穿小巷到這處園子的,一路上類似的狠話已經說了不少了。

不過那時候路上僻靜無人,所以武梁還不十分相信她們敢,覺得她們不過是連唬帶吓虛張聲勢罷了。

可如今不同,她們這一隊人,幾個粗壯婆子圍着個打扮得鮮靈靈的丫頭來到側臺,早就引得些閑散無聊的賓客頻頻側目了。

就這樣那幾個婆子還沒有半分收斂,依然對她罵罵咧咧推推搡搡的。這就是完全不怕別人知道她們的挾迫行徑,不怕人圍觀嘲笑,不怕把事兒往大了鬧呢。

既然她們真不怕,她就得怕啊。雖然她不知道後面為她安排了什麽,反正看起來這些婆子還真不象說說而已,沒準她若真抗争不依,她們就真敢把人打殘了再扔上臺去?

不過還好的方面是,她是被帶到戲臺旁的,顯然這是要她上臺展示才藝的,而不是要她席間陪酒玩樂。

并且這裏的戲臺搭在水榭之上,後側兩面環水,與賓客宴席雖不隔水,卻也隔着一段不遠的距離呢。

本就沒有人認識她,這麽遠的距離只怕也不見得有人看得清她。

反正為今之計,她除了乖乖認命,似乎沒有別的招啊。

所以與其她想法給程向騰傳那很可能禍大于福的信兒,還不如象現在這樣,悄沒聲地,老實聽話地上臺晃晃去。無風無波的,不引起什麽人的關注,不讓人知道她的身份來歷,盡量減少上臺娛衆的影響。

她到臺上再刻意表現得呆蠢一點兒,不引起客人的興趣,今兒這事兒也就過去了。日後她窩于後宅,而這些男人們,誰還會記得她是誰呀。

那些婆子就算手腳功夫厲害能把她逼上臺,難道還有管着她唱出妙音扭出風情不成?

……打定了主意,武梁倒也心下略定。

很快從幕後走出個類似主持人的一小白臉來,他沖着賓客席處團團打千,堆着一臉谄媚的笑道:“各位爺,現在就由會唱小曲兒能歌善舞的姑娘,來給各位爺助個興吧。”

這介紹含含糊糊,沒有象慣常那樣一上來就提名道號,說這是XX處的XXX呀,卻也沒明白撇清說這是主家特意的安排,和咱們班子無關之類的。一聽就是慣走江湖人士無奈和稀泥的路數。

當然更多人聽了,還是會錯以為武梁是他們中的一員。

因為臺上沒戲唱而各自行事的賓客中,便有些因為他的一句話而重新關注起了戲臺。

就聽賓客中有人叫道:“程二弟最喜歡聽曲兒了,這會唱小曲兒的姑娘就是他親自淘騰回來的吧?竟然舍得拿出來讓咱們也賞賞?”

就有人附和着嚷嚷,“是嗎,那可不能辜負……”

……武梁那還算平靜的心情因為這句話被破壞殆盡。

這個人竟然沒以為她是戲班裏的人,竟然直說是程向騰外間帶回來的?

什麽人能一句話就讓她的身份昭然若揭?會是唐氏的刻意安排麽?那後面還會有什麽等着她?

未及她細想,那主持人小白臉兒一講完,幾個婆子就拉扯推搡着要把她往臺上拱。

武梁忙道:“慢着慢着,我還得去後臺補個妝再說。”

戲子們的油彩厚妝,能畫得親娘也認不得呀。還有,她要去後臺探探路啊,人不熟至少把環境搞熟一點兒,有個什麽突發狀況也好應對呀。

聞言還沒等幾個婆子發話,臺上那小白臉就先展齒露笑,對着臺下出聲道:“各位爺稍安,且等姑娘整個妝就來。”竟是先行應了她。

武梁:這位小哥你其實長得很有風情嘛。

幾個婆子幹瞪眼,這眼看就能交差了,做什麽又要多一事出來?不過武梁的要求并不算過分,态度上又是這麽配合,就有一婆子勸道:“咱們去後臺看看也好……”于是一行人就那麽湧往後臺。

武梁弱弱問身邊的婆子:“是不是只要我上了臺,然後就沒事了呢?”

那婆子道:“那當然,咱們只負責看着你乖乖地上臺表演,至于上臺後你怎麽演臺下客人會怎麽說,卻不與咱們相幹。”

武梁明白了,果然應付完這些婆子,重點還在于應付那些客人們哪。

她基本能夠确定,那些客人中會有唐氏安排的人。這才是唐氏的剎手锏哪,若那些人刻意要和她發生點兒什麽,衆目睽睽之下,她就再也說不清了。

武梁忽然很不想玩了。唐氏已經夠強大了還有外援候場,她要不幹脆裝個意外跳水遁算了?

……只不知有沒有傻缺跟着跳水來救美呀?到時候濕身相擁什麽的……啊呀決不能在水裏和人有什麽肢體接觸,否則程向騰知道了,心裏該多麽的膈應呀呀呀。

擦,竟是生生要逼死人的節奏麽?

能求天上掉下只帥大俠來救救她麽?

——答案是,能。

戲臺邊的榕樹上,真的站着一位玉樹臨風帥得天怒人怨的白衣谪仙!手捏一根橫笛放在唇邊,一副要吹不吹的樣子,正滿眼憐惜地望着她。

“妩娘,”他輕啓朱唇叫道,“我來了……”他盯着她輕聲喃喃,眼睛裏盛滿濃濃的情義,似乎除了她再也看不見別人,“我們走……”

然後飛身而下,也不見怎麽動作,旁邊幾個婆子已經東倒西歪站立不穩。男人攬着她的腰提氣縱力,兩個人就這樣翩然而去……

——以上,乃不負責任腦補帝亂入。

武梁沒能在樹上看到什麽大俠谪仙,卻在後臺看到了兩只顏。

後臺雜亂擁擠,除了人多,還擺放着各色的行頭,以及府裏賞下的不少壇美酒和點心。戲子們或懶懶散散的吃喝閑聊着,或勤奮練着功。

其中一只顏,是位身材高大做武生扮相的,正在有限的空間裏舞着一柄長槍。那槍尖抖得,端的是花哨好看。只是那呼呼生風的力道,很讓人擔心他會不會把那紅纓槍頭給甩飛出來紮壞人。

因為走動不便,婆子們便被要求守門。于是這群中老年婦女便在門口犯着花癡驚呼。所以武梁才想,這兩只可能是真顏了。

實際上她倒沒多大感覺,最多只能看出來扮相好吧?可是盛妝之下,其實也難符,哪能看出本顏來呀。

她躲着這位武生而過,走向妝臺那邊。

跟妝臺齊平有一溜長條案,上面擺着一排點着的蠟燭。另外一只顏,花旦扮相的這位正在不遠處對着蠟燭甩袖子。

那軟軟的長袖飄飄的甩出,袖尖上系着的小短棒便指哪兒打哪兒,直接滅了燭火去。——這是當暗器使還是叫什麽功?

武梁也看不懂,不過倒讓她想起十面埋伏裏小章甩袖在鼓上的橋段來。

她在妝臺處對着鏡子塗臉,把臉弄得紅彤彤的。然後再把眉畫粗,眼畫濃,弄得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樣子。反正使勁兒往貌似濃妝豔抹實則傻二醜哭上走去。

一邊化一邊和那花旦說起話來。“你的袖子真好看。”她道,也不知道人家是男的女的。

那花旦明顯愣了一下,別人都誇他的功夫好,扮相俊,還沒有人誇他的袖子好看的。

“多謝。”花旦淡淡道。可剛才他那一愣,出手便有些遲疑,于是失了手,燭火沒滅。

武梁忍不住吃吃笑了笑,道:“原來你是男的。”

那花旦這下愣得更厲害了,下手更失了準頭,又沒擊中不說,袖子幹脆甩偏到了妝臺這裏。

武梁心說就句“你是男的”,需要這麽驚訝嗎?難道她說錯了,人家只是嗓音粗?

不過她也來不及要問清楚啥的,便忙一把攥住那袖子,細看那頂端的小木棒起來:普普通通一小根,大約為着甩袖時燭火不燒着袖子所用,其實沒啥看的。

武梁于是建議他可以把袖口做成流暢的尖角形,把木棒換成漂亮的玉石扣子什麽的。當然更提議他練一練甩袖擊鼓,人舞袖動,配合着鼓點激越的伴奏,鼓上擊打出輕重緩急的節奏……

當然她沒敢說的是,加上他這麽不男不女俊美雌雄難辯的扮相,舞起來定然會讓人十分的驚豔。

那花旦愣愣地停在那裏,不知道聽進去她的話沒有,根本沒給她任何反應。

而那位耍長槍的武生卻忽然收了槍過來,長槍對着武梁一抖,把武梁吓一大跳。她手下一松,就被那武生拽走了袖子。

武生拉着花旦離開,輕聲道:“師弟,我們走……”

武梁:……

她說錯什麽了嗎?武漢子比美嬌娘的聲音還溫柔?

當然她可不是跟這花旦瞎白話的,見人家要走忙叫道:“那個,我第一次登臺演水袖舞,萬一演砸了你能不能給我救個場?”

她等下登臺做什麽呢?唱她肯定是不會的,這時代的曲子從詞到調都沒有她記得的,怎麽可能唱得出來。——至于她的聲音唱出來好不好聽,呃,回頭找找調試試。

所以她只能舞了。跳舞她是可以的,不管是現代還是民族,她都能扭出點兒火辣味道來。

可問題是現在可不是她show的時候,現代風情也真心不适合那些士大夫們。而她不管是跳得太好還是傻笨不跳都會惹眼,所以她便準備跳水袖舞對付着,反正衣袖還真夠長的。

不過水袖舞她又真心不喜歡不擅長,萬一弄得太醜了,被人喝倒彩轟下臺都不怕,就怕有人借此找麻煩糾纏上她。萬一有什麽亂子起,是否可以讓這位,呃,這位師弟同學幫忙解個圍呢。

就憑人家扮相這麽美,若肯出場置換她的傻水袖,全場只會歡呼欣然吧?

就算唐氏有安排那麽幾個人起哄使壞,能抵得上全場的民意心聲嗎?大家都同意換人,刻意安排搗亂的人就會湮沒于衆聲之中了吧,于是她不就可以解放了嗎?

然後她後臺這麽一貓,等到正宴開時,程向騰也就過來前面招呼來了……

武梁臨時想到的,聊勝于無的法子之一。

沒想到她就這麽随口一說,那位師弟先生竟然止步回頭,看着她那慘兮兮的臉妝,眼睛裏滿是笑意,簡單答道:“好!”

沒想到大家都這麽随口一說,可後來這位美人兒師弟還真出來救場了呢。——那時她才知道,這位竟然是那麽了不得的人物呢。

武梁也沒有想到的是,以她那樣的扮相,那樣的舞姿,竟然還真有人看,還看得特別認真。

她還沒想到的是,就在那賓客之中,竟然還真有人認識她,而且是很深刻地認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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