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牆外面不遠處,一個和院牆齊高的小樹上,蘆花正一身黑衣趴在樹杈上,見兩人吓倒了,便讓手中緊握着搖曳的小竹竿哧溜從末梢滑到尾端處捏着,于是那女鬼便跟着那竹杆也疾速“飄”了回來。
不過是竹竿上綁着紙片人罷了,只是那面相,太讓人不能直視。蘆花面上笑着,覺得太有趣好玩了。當初她明知道是假的,一眼看到也被吓得不輕啊。
她把那紙片人上的衣裳扒下來揉成一團揣懷裏,然後從懷裏換出小刀來,再把那紮起來的撐衣裳的骨架拆散了放在一處。還有手中的小竹竿,被墨水塗成了純黑色,也用小刀截斷成一小節一小節的。最後把這些東西統統歸置到一起藏進袖筒裏,悄沒聲地滑下樹,飛快消失在了夜色裏。
洛音苑裏,武梁已經生好了火盆等着,見蘆花回來,便忙把她身上東西一樣樣的往火盆裏扔。首先便是鬼臉和衣裳。
那鬼臉是在白絹上畫的,不過黑白兩色,鬼面骷髅,萬聖節面具裏常見的。只是勝在視學效果過于傳神了些,沒見過這款型的人,第一次見着難免吓到,被蘆花譽為神作。加上人家會“飛”,輕松翻倍驚悚。
武梁笑,太小case了,咱一個會畫活人的,畫不了一個吓人的鬼面來麽?
蘆花別的尚可,只十分舍不得這張臉,說那絹子那麽薄,捏在一起可以夾指縫裏,随便哪兒藏一藏就好了,還是別燒了吧。——回頭她還想拿着吓吓誰呢。
武梁瞪眼:“趕快交出來!不要命了麽。”
唐氏或許一時被吓着,誰知清醒過來後會不會有什麽動作。還有程向騰,那貨明顯就是個不信鬼神的,聽說了後宅有這種詭異事,萬一戒嚴府裏幹脆帶人四處搜将起來,那豈不就糟了。
把畫像投入盆中,把那些小竹竿支架什麽的一并放入火盆裏,澆上半盞桐油,那火苗一下子就蹿得老高,迅速吞噬了那支篷着的棍棍棒棒。
…
那天晚上,致莊院那邊挺喧鬧。
本來輪完了武梁這裏,就該輪到唐氏那裏了,結果男人當天說有事,晚上歇在了書房裏。唐氏這邊又弄得神神秘秘的,所以一開始聽到她們叫聲到場的幾個婆子,便顧慮着該不該報得程向騰知道。
好在唐氏也沒有暈太久,掐掐也就醒了。只是這中間一周折,等程向騰知道時,也過了些時候。
然後,程向騰果然怒,後宅裏竟然有這等邪祟事件,什麽人興風作浪?查!
洛音苑離得遠,武梁處理東西又處理得徹底,連蘆花那可能蹭了草屑樹皮的鞋子衣衫,都一同燒了去了。等徹查的婆子到她這裏時,連灰都混進了竈堂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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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秦姨娘那裏,那臉兒自然是清洗幹淨了的,只是那衣裳,也許是來不及,也許是想循環利用,秦姨娘只将它們包起來埋在了花根下。結果新刨的土也引人注意,于潛環窳順隼礎秦姨娘便一味的哭訴,說她和雲姨娘住得近,來往頗多一直交好。如今她人忽然沒了,她連連作夢夢到她,夢中只說自己含冤而死不得投胎,成飄蕩在外的孤魂野鬼,十分凄苦可憐……
秦姨娘想去拜祭又怕奶奶不許,畢竟那是奶奶處置掉的人,只好自己偷偷翻牆過去。
若真是去拜祭故人,這也不犯法,沒偷沒搶沒故意吓人,唐氏被吓屬于自己撞上去的。至于有沒有把臉畫成鬼樣子吓人,那個也沒別人看到,唐氏和徐媽媽兩位屬于被吓昏了頭的,所以當然也可能眼花。
并且她真的只是黑衣啊,至于白衣,真不是她。也許,秦姨娘說,真是雲姨娘回來了?也或者是花姨娘?
衆人驚覺短短幾年已消失了兩位姨娘,尤其是姨娘們,各自寒了寒。唐氏躺靠在椅子上,臉色也越發難看幾分。
程向騰聽秦姨娘說夢就已經皺眉了,此時聽她胡亂猜測便直接喝斥出聲。
武梁算是見識了秦姨娘的哭功,整個人匍匐在地涕淚橫下呀,亮晶晶的四條直往嘴邊去,她也不擦擦,讓旁觀的人都好想給她遞個紙巾啥的。那形象是醜了些,跟小兒一般,但就能顯着哭得特別真誠。
她人就俯身在程向騰的腳下,傳說中跪舔的姿勢也不過如此吧。口中還圍繞“那些年奴婢對主子的忠誠”這一主題,說起這些年來和程向騰的主仆種種,表達自己是多麽一心一意,也從不曾過逾矩犯規,“二爺都不記得了麽?”……
武梁想,秦姨娘算得上是最了解程向騰的人了,這樣凄楚的姿态定能将程向騰拿下吧。
果然後來程向騰便沉默,連唐氏都不想再多說秦姨娘什麽了。
總之最後白鬼來路不明,暫時按下不表。而秦姨娘不過被禁足,唐氏自然是卧她的床。
于是姨娘們在探完了武梁之後,又迅速的轉探唐氏的病去了。
…
武梁沒想到唐氏病得還挺沉,反正那天請早安時,她看到了唐氏的素顏,只覺得那臉色發灰,嘴唇發青,一副将死模樣。吓一吓就快吓死了麽?武梁不由仔細回想上兩次見她時的模樣,才記起自己低頭巴腦來着,根本沒認真看她那張臉,竟是完全想不起來。
不過看大家的反應,都是見慣不怪的樣子。武梁就明白,大概唐氏這樣子也有些時日了。所謂翹尖尖活不過病蔫蔫,人唐氏沒準還就是那種命長的人呢。
程向騰也在,正閑坐在桌邊喝茶。只是這幾個姨娘,大家都謹遵着禮節,不肯多說半句,沒有人跳出來到男人面前展露展露風姿,或者到女人面前巴結奉承一番,沒有人想要活躍場子。
大家都一副“已經簽過到了,這就各回各的壇子蹲着去吧”的樣子。一屋的麻雀,竟也安安靜靜的。
然後是徐媽媽開腔,笑說沒多久就是奶奶的生辰了,到時老奴給奶奶做雙鞋吧,奶奶也要快些好起來才好。
這種湊趣,以前是雲姨娘幹的活兒的,現在只好徐媽媽上了。
這貌似是探病的話,卻是故意說給一衆人聽的。姨娘們識相點兒,該怎麽孝敬回去準備着。還有二爺你,奶奶要過生辰了,你沒忘吧,有什麽表示沒有呢?
其實上有高堂,年輕後輩是不稱壽的,到時自己下碗面一吃也就完了,有相好的親友贈送禮物的,也都屬于私下行為,沒有大操大辦的理。
誰知程向騰聽了,卻看向了武梁。他記得武梁今年及笄,說過要給她辦一辦的。于是便道:“那徐媽媽就幫着多操些心,好好的給你們奶奶擺一擺宴。大家也熱鬧一番,正好沖沖這陰晦之氣。”
現在正好先給唐氏辦得隆重些,到時也方便循例酌減着給妩娘辦。
徐媽媽聽了,連連答應,笑得滿臉菊花開。
武梁就算微垂着頭視線落在地面上,也知道男人說話的時候,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
心說怎麽就一直看着她呢?莫非是在等着她響應?
以前這活兒歸秦姨娘幹,因為按資歷排的話,她是大姨娘。如今她人不在這兒,別人又沒有第一時間接話的習慣,所以一時之間沒有姨娘開口。
武梁于是便擡頭沖唐氏笑道:“奶奶的生辰,婢妾可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賀禮,不如到時就給奶奶唱首小曲兒祝賀吧,奶奶可不要嫌棄才好。”
唐氏因為男人要給她擺壽宴,心下歡喜,竟似精神頭都好些。此時便笑着點頭,說你是行家呢,唱的曲兒自然是難得的。
那聲“行家”,卻頗有些音味深長。
程向騰沒想到武梁竟能如此,不但毫不忌諱地,将自己那歌伶的出身擺出來說話,還更是要以此侍人呢。話說連他都覺得提起從前對她是種輕慢,從沒有讓她唱過小曲給他聽呢。
想起她說要和唐氏好好相處的話來,心知這都是為了和唐氏搞好關系,好讓他放心呢。便越發生出幾份憐惜來,便越發看着她移不開眼睛。
唐氏見了,臉上便冷冷淡淡了幾分。徐媽媽則瞄着武梁,逮住她視線就挖上一眼,讓人橫生森森寒意。
武梁:……尼妹妹妹……都不知道該罵誰好。
程向騰其實也不只是看着武梁放電的,過了一會兒就聽他道:“洛音苑偏遠,五姨娘住在那裏不合适,也該挪回致莊院來才好。”然後交待唐氏,“等你身上好些了,着人将雲姨娘那院子歸置一番,讓五姨娘回頭就搬去那院子吧。”
之前吧,唐氏不喜武梁住得近,而程向騰也覺得讓她自己住得遠遠的淘氣去挺好的。大葉枷裢碩康囊棠锔冒峄囟康鬧髟赫饣厥露頻摹武梁挺詫異,這時候讓她搬?那裏剛吓暈過人不是麽?這是要考驗她怕不怕鬼?這貨不是在懷疑她吧。
武梁就望着程向騰。
程向騰見她目光閃動張了張嘴又閉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知道她不太願意搬過來。
不過,他也不是真要她搬過來。
——秦姨娘說進小院去祭拜,祭拜不是在院子裏燒燒紙對月拜拜之類的麽,進屋裏去拜?還半夜去?那種時候,唐氏若聽說有動靜去查探,會只帶着徐媽媽去?憑她們兩個的身手身先士卒去抓賊探險?
顯然都沒有說出去那小院的真正目的。
然後唐氏也沒有抓着秦姨娘吓到她的事十分不依,就好像有什麽隐情不願鬧大了似的。還有那白鬼到底何方物什,目前也無據可查。
不過既然都圍着那小院兒,那小院裏就肯定有些古怪。
所以,他便要找理由動動那院子,看看有些什麽沉渣爛漬泛濫出來。到時候,不想搬再找理由就是了。
他就安撫的看着武梁。
武梁看他那樣子,不象是懷疑她的意思,這才松了口氣。
可他們這番眉來眼去的,還是深深紮了唐氏的眼。
并且唐氏也覺得自己被懷疑了。什麽搬院子,分明查院子。并且程向騰要是懷疑了姨娘們,盡管去直接問話和查證。只有懷疑上她了,才會用這麽隐晦的手段。
她默了一會兒,才道:“那院兒畢竟先頭住的人不是善終,只簡單歸置一個只怕不妥,需得好好修整一番,等院子有了新氣象,再住新人好些。”
程向騰點頭。
後來,程向騰先走。姨娘們也開始告退。武梁乖覺地留在最後,心說唐氏有氣,哪怕當場發作她一頓呢,好過回頭收拾小程熙去。
結果唐氏竟沒多搭理她。倒是徐媽媽,快她幾步出門,武梁眼看着她拐進了小程熙的偏院去。沒一會兒,裏面就傳來小程熙大哭的聲音。
武梁咬牙。腳下卻不敢停,反快快的走開了。
…
洛音苑裏,武梁看着蘆花懷裏那只紅眼睛黑貓,問道:“能成嗎?”
蘆花笑嘻嘻的,“姨娘,已經成了。是你說讓再等等的,不然早放出去了。”
——錦繡的貓是只漂亮的白貓,她那天抱過來的時候,那貓的眼睛竟然真的是紅得可怕的,不過倒在錦繡懷裏卻溫順的象只兔子一樣。
錦繡挺得意:“看吧,才玩了一晚上而已,就變成這樣了,我沒騙你吧?”
武梁瞧着那貓一會兒,怯怯的不敢伸手去接,只問道:“你确定抱它不會有危險?”
錦繡笑,“瞧你那膽兒。你抱去喂一喂也就跟你熟了。”
然後告訴武梁這貓雖小吧,玩之前也不能喂它,得好好餓着它。——大約動物與人一樣,餓狠了,不但毫無攻擊力,也更容易讓它精神潰散。
之後再喂它,它為了一口吃的,便再暴燥也得乖順了。至于說繃着神吃過了以後再行攻擊報複之類的,作為一只貓,沒那樣的脾氣禀性。
最後武梁到底也沒敢接那只貓,便落錦繡許多嘲笑。
——武梁找錦繡,其實主要是取經。她早就知道府裏那個趣園裏,就有兩只大黑貓,領着一窩小黑貓……
那時武梁正坐在案前提筆練字,抽出一篇給錦繡看,慚愧道:“你們一直跟着二奶奶的,不但識了字,想必字還寫得不差,不象我,字寫成這樣。”
然後讓錦繡也寫篇字來給她瞧瞧。
錦繡看着那字也笑了,真是連她的也不如啊。
她抱着貓提筆就寫,不是什麽正規的姿勢,竟然也能比武梁寫得好些。
武梁道:“你是從小跟着二奶奶的,耳濡目染能有小成也罷了,但怎麽聽說雲姨娘也會寫字?她不是半道才到唐家的嗎?”
錦繡就笑了,“你倒說對了,雲姨娘初進府哪會寫啊,後來跟了小姐,見我和品繡會寫字很羨慕,央着我們教她的。她的字,比你的好不了多少。”
武梁不服氣,“她進唐府後也沒跟二奶奶幾年吧,就能比我寫得好,我才不信呢。”
“我還哄你不成?以前府裏選丫頭,雲姨娘幫我抄的丫頭名單,現在還在我那兒呢,回頭給你瞧瞧去。”
還真有呢?
武梁道:“哎喲,我還真就不信了。等下就讓蘆花跟你去取來。”
後來發現,果然的,人家雲姨娘的字也比她的顯好些呢。
于是雲姨娘的字就成了武梁的字貼……
小屋子裏,蘆花開始喂貓給武梁看。
她把貓朝空中一抛,那貓身子在空中敏捷的一扭,就直撲屋子裏的一個“人像”頭臉而去。
當然,那只是個架子,只不過頭像逼真些,上面蒙着的,絕對是某人維妙維肖的畫像。
罪過罪過,虐貓這種事,最初是這樣的:把貓捂嘴綁腳扔向空中,然後就拿着大掃把不停舞招,貓落到哪裏都被驅趕。只有唐氏人像豎在那裏,留給貓攀爬用。如果它能抓着那人像臉上,便停止抛扔它。如果不能,就繼續。
不過幾天,那貓兒綁着四腿,也能在空中敏捷翻身,落到“唐氏”的腦袋上然後停在那裏了。因為人架的衣裳都是光光滑滑的垂料子,又內裏無骨,揪衣料只能飄飄蕩蕩的,相當不安穩。并不比有凹凸的臉部好抓,也沒有落在臉上那種踏實感。
再後來試着把貓的腿兒解開抛它,這黑貓就更敏捷多了,空中一個翻身就落向人像的腦袋。
≡俸罄床桓故常輝谔剖系牧成鹹闳馍兜模約壕橢逼四搶锶ニ喝タ辛恕再後來,唐氏沒兩天就從病床上爬起來了,開始籌辦壽宴以及着人修整那院子。那天她逛小花園,忽然一只黑貓淩空沖出,直撲她臉上而來。
唐氏吓得花容失色,貓兒停在臉上,讓她驚叫都不敢張嘴,直接眼一翻就蹶過去了。——可比見了鬼還驚恐多了。
夏日衣薄,唐氏身下衣裙一大片黃黃的濕漬。
看吧,是人就總有一怕,這女人連鬼都不甚怕,她當然也不怕貓,否則怎麽會允許錦繡養貓呢。
——但她卻怕撲自己臉上的貓!!
那貓在唐氏臉上抓了好多道深深的血淋子,似乎試圖從這有血有肉的物什上撕下幾片來吃吃……丫頭婆子鬼哭狼嚎,喚唐氏叫大夫捉貓,亂得一鍋粥。
更有人驚呼聲聲:
“這野貓怎麽是只紅眼貓!!”
“怎麽會無故抓人,會不會得了失心瘋?”
“可會傳染貓爪熱??”
“可會傳染瘛咬病???”
呃??好可怕!!!!被傳染上不是病死就是瘋掉!!!!
就近攬抱着唐氏的丫頭婆子都吓了一跳,在扔開她與不扔開她之間激烈思想鬥争……
這事兒實在幹系重大,迅速的程老夫人和程向騰都得了信兒……
太醫來了好幾個,會診的結果是貓是不是病貓真難說,人仍是要按最嚴重的症狀對待。
瘛咬病有一土法,就是拿病貓的血入泥和膏,塗抹被抓咬傷處,所謂以毒攻毒。但如果真是瘛咬病,太醫說了:管治不管活。
就算一時沒發病,也很可能過些時候甚至過幾年才發病,大家各位列位諸位都要注意的說……
唐家來了好幾個……男男女女,抱頭哭……
紅眼貓被滅入藥了。而錦繡,戰戰驚驚養着小白貓再不敢讓它見天日,等貓眼顏色恢複過來不再發紅了,就趕緊悄悄送到趣園去了。
總之唐氏這種情況,再不能将小程熙養在身邊了。老太太第一時間就又把人抱了回去。
武梁:……那這壽宴還辦嗎,咱還要不要吊吊嗓子練練小曲兒準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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