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離我遠些
誕生日慶典結束後,一切就都慢慢回到了正軌。
城堡中懸挂着的各色裝飾被摘了下來,仆人們又恢複到了平日裏既不敢偷懶,又做什麽都不積極的狀态,尼格瑞姆也一樣,他體內那些積攢起來的熱氣和熱情好像都在誕生日那天消耗完畢,之後又重新回到窩在卧室裏不願意出門的狀态了。
不過在房間裏呆久了也會無聊,尼格瑞姆偶爾會讓埃布爾去書房拿幾本書來念給他聽,一人占着一邊的床頭,小孩兒熱乎乎的腳丫子在被子裏攏着尼格瑞姆的,上半身坐得筆直,手指摁在字上,一字一句地念書,綠色的眼睛因為專注顯得通透明亮,而尼格瑞姆披着外套,漆黑的卷發松散地落在肩頭,精致蒼白的臉上滿是認真,一雙黑珍珠一樣的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埃布爾的臉。
暖黃色的燈光鋪在他們身上,将這幅畫面顯得氤氲得分外溫馨。
這天晚上休息的時候,尼格瑞姆沒像往常一樣讓小孩兒睡在自己腳邊,而是把他拉扯着攏進了懷裏——尼格瑞姆并不經常這樣做,但也不算稀奇,有的時候他就是會胸口比腳更冷,兩相取舍,也只能讓腳踩着熱水袋了。
埃布爾十分配合地變換姿勢,努力讓自己的胸膛和尼格瑞姆的貼得更近,兢兢業業地履行着自己小火爐的職責。
尼格瑞姆的手搭在他背上後好像覺察到了什麽,動作停頓了一下,随後确認似的摸了摸他的胳膊和腿,低聲嘀咕道:“你長大了這麽多嗎?”
埃布爾這回不會被吓到了,他做出一副茫然無辜地樣子看向自己的主人,問道:“什麽?”
尼格瑞姆果然沒有多問,也不知道是把這當成了小孩兒正常的生長速度,還是覺得就算問了小孩兒也說不出個什麽來,他只伸手摸了摸埃布爾的頭,又摸了摸他熱乎乎的後脖子。
他的手實在有些冷,埃布爾先是條件反射地縮了縮,随後才慢慢放松下來,安靜地把臉貼在了尼格瑞姆的鎖骨上。
漸漸的,尼格瑞姆摩挲他後頸的動作停了下來,埃布爾本以為他要睡着了,卻突然聽見尼格瑞姆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後天……”
埃布爾愣了一下,問道:“什麽?”
尼格瑞姆說:“後天,無主之地有些事。”
尼格瑞姆從來沒有對埃布爾說過這種話題,他基本上只吩咐小孩兒一些生活上的事情,比如幫他穿衣服要注意上面的褶皺,女仆們将外套洗得不夠幹淨,要盯一下……所以埃布爾有那麽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但顯然,尼格瑞姆并不是突然遇到了什麽問題于是寄希望于埃布爾能給他提個意見什麽的,因為他完全沒有顧及小孩兒的疑惑,一點兒沒有停頓地繼續往下說了下去。
“不算什麽大事,但牽涉到無主之地,所以也不能算是小事,因此我會把艾倫派到那裏去,”尼格瑞姆氣息平穩地陳述道:“艾倫對我說你的進步很大,而且你的成長我也看到了,所以我想要你跟着艾倫一起去鍛煉一下,不會有太大危險,也有機會讓你試驗一下自己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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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格瑞姆語調輕松地說道:“你的夢想不就是為我所用嗎?有這樣的機會,應該很高興吧,要去嗎?”
埃布爾愣了一會兒,不得不說,他反應過來後确實有些興奮,但很快,他又想到了另外的事情,有些茫然地問道:“我……和艾倫大人都去嗎?可是那樣,誰來保護主人呢?”
尼格瑞姆說:“侍衛隊的其他人會保護我。”
埃布爾下意識道:“可是侍衛隊的其他人都只是普通人啊。”
埃布爾的話說完後,尼格瑞姆并沒有及時回應他,房間裏就安靜了下來,小孩兒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忍不住動了動,想要擡頭看一眼自己主人的表情。
雖然現在房間裏漆黑一片,但他的視力和普通人不一樣,尼格瑞姆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手上稍稍用了些力氣,把小孩兒的臉摁在了自己懷裏。
尼格瑞姆的那點兒力氣當然不足以真的制住埃布爾,但小孩兒不敢也不願意反抗他,覺察出那微弱的力道後,他便乖巧地窩在尼格瑞姆身上,不再動彈了。
但是身體不動,嘴巴還是可以說話的,小孩兒意識到了不對勁,有些緊張地說道:“對不起主人,我是想能夠為您所用,但那不是我最大的夢想,我最大的夢想其實是保護您,您的安全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從您身邊離開的!”
尼格瑞姆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如果我一定要把你派出去呢?”
埃布爾聽出了尼格瑞姆話語中的動搖,立刻說道:“我不會走的!”
尼格瑞姆在他頭頂上發出一聲氣音,小孩兒猜測他是在笑,這并不常見,埃布爾十分遺憾看不到自己主人的笑臉。
很快,尼格瑞姆又說道:“你不走也沒用,我可以讓艾倫把你帶走。”
埃布爾聞言,不由得急了,生怕尼格瑞姆真的這樣做,連忙道:“艾倫大人沒有時間一直看着我,我會偷偷跑回來的!”
尼格瑞姆不說話了。
有好久,埃布爾只能聽見他主人緩慢的呼吸聲,就在小孩兒緊張地想着自己是不是惹了主人不高興的時候,那雙被他捂得有些溫度了的手輕輕在他脖頸後面捏了捏,就好像在安撫什麽小動物一樣,尼格瑞姆的聲音又輕又軟:“知道了,睡吧。”
埃布爾安靜了一會兒,仍舊有些不放心,小聲抗議道:“我不會離開您的。”
尼格瑞姆的聲音聽上去好像要睡着了,如同昆蟲振翅一般,他道:“知道了,不讓你去了。”
小孩兒終于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第二天尼格瑞姆果然沒有再提讓他跟着艾倫一起去無主之地的事,反而是使喚他跑了一次腿,把這個命令傳給了艾倫,埃布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艾倫在聽到他的話後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埃布爾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艾倫的表現太奇怪了,在表示明白了命令之後,竟然還破天荒地對他多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
“伯爵大人的脾氣一直不好,”艾倫警告道:“你不要惹他生氣,否則不管現在他怎麽喜愛你,該懲罰你的時候也絕不會留情的。”
埃布爾聽到這話之後有些茫然,畢竟他可從來沒有叫尼格瑞姆生氣過……好吧,也有可能是有過,但他仁慈的主人原諒了他,但總之艾倫的叮囑不是壞話,他也只能向艾倫保證,他絕對不會惹尼格瑞姆不高興。
艾倫沒有再說什麽,他不再多看埃布爾一眼,就這麽離開了。
那之後又平靜地過了兩天,艾倫出發前往無主之地後的第三天,一直恹恹地窩在卧室裏的尼格瑞姆突然有了精神,他穿好衣服,說要下樓用餐。
仆人們并不願意尼格瑞姆出來走動,他們害怕自己會被這喜怒無常的領主揪住把柄,成為他的出氣筒,但他們也因此不敢怠慢尼格瑞姆,動作飛快地将食物擺好後,就都戰戰兢兢地站在最角落裏,能離尼格瑞姆多遠就多遠。
尼格瑞姆對這一切已經習以為常,他面無表情地坐在餐桌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将食物送入口中。
雖然今天尼格瑞姆突然有了下樓的心思,但他的精神其實并不好,他的臉色十分陰沉,嘴唇和臉頰蒼白得可怕,眼下的青黑濃重,整個人冰涼得像一具屍體。
埃布爾明顯察覺到自己的主人有些不對勁,但他并不能弄懂其中的緣由,說起來,前兩天的時候尼格瑞姆的心情還不錯,對他說話甚至還能算得上溫柔,但今天不知怎麽的,他的身體周圍好像圍繞了一層濃重的雨雲,其中蓄滿了雷暴,随時都要爆發出來一樣。
和看見這樣的領主變得越發膽戰心驚的仆人們不一樣,埃布爾的第一反應是擔心,但尼格瑞姆并不是會随意向別人述說煩惱的人,而且作為奴隸,他也沒有資格發問,只能輕輕地往尼格瑞姆腿上靠了靠,希望能夠安慰到自己的主人。
他的動作被尼格瑞姆覺察到了,尼格瑞姆低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情确實稍稍緩和了一些,但仍舊陰沉得可怕。
埃布爾望了自己的主人一會兒,正想說點什麽,尼格瑞姆卻突然用左手端起了自己的牛奶杯,他将胳膊放低了一些,好讓跪坐着的埃布爾看見裏面剩下的半杯牛奶。
尼格瑞姆啞聲說道:“倒滿。”
這可不常見,不論是剩下的半杯牛奶,還是“倒滿”這個命令。尼格瑞姆從來就不喜歡喝牛奶,甚至到了厭惡的地步,他對埃布爾說過,那很腥,他聞着就想吐,雖然埃布爾自己不覺得牛奶多腥,但尼格瑞姆這麽說過,他就非常注意這一點,幾乎每一次尼格瑞姆桌上的牛奶,都是由他來解決的。
所以在聽到尼格瑞姆的命令後,埃布爾愣在了原地,直到尼格瑞姆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他才後知後覺地動了起來,動作倉促又困惑地将桌上的牛奶壺端了起來,就着尼格瑞姆的手往杯子裏倒。
牛奶壺很大,裏面是滿的,如果是不夠強壯的女仆使用它會非常吃力,但這點重量對埃布爾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麽,他的手很小,卻很穩,這件活計本來應該順利無比,但就在杯子快要被倒滿的時候,尼格瑞姆的左手不知是因為沒有力氣還是怎麽的,突然猛地動了一下,埃布爾完全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情況,滾燙的牛奶一下子澆到了尼格瑞姆的手上!
埃布爾幾乎是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将牛奶壺放了下來,但尼格瑞姆已經因為疼痛下意識地松開了手,陶瓷做的杯子一下子砸在地板上,碎片和牛奶飛濺,突然響起的巨大聲音将侍女們吓得尖叫起來,埃布爾立即想要去查看尼格瑞姆的情況,但後者卻猛地将手抽了回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埃布爾一愣,立刻呆在了原地。
尼格瑞姆不再看他了,他緊緊地抿着唇,一言不發地拿起桌上擦嘴的手絹仔細地擦着自己的手,埃布爾看見他大拇指那一塊的皮膚被燙得通紅,襯着他原本就蒼白的膚色,顯得傷勢格外嚴重,不僅如此,尼格瑞姆的袖口也打濕了大半,他因為腿腳不便的原因,在杯子摔碎時沒能從椅子上站起來,導致膝蓋、褲腳和皮靴上也都是牛奶,尼格瑞姆最讨厭的腥味不斷從他自己身上散發出來,幾乎讓他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埃布爾注意到,尼格瑞姆其實并沒有多仔細地擦拭手上沾到的牛奶,不少液體還在往下滴落,他正在一遍遍地清理自己左手上的那枚綠寶石戒指。
埃布爾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他還記得艾倫在去往無主之地前對他說過的話,沒想到這麽快他就真的犯了錯,當下便結結巴巴地說道:“主,主人,對不起……”
小孩兒太害怕了,那雙綠色的眼睛裏充滿了惶恐,他哀求地看着尼格瑞姆,期望對方能夠原諒他。
埃布爾有一雙備受他主人喜愛的綠色眼睛,大多數時候,利用這雙眼睛去博取主人的喜愛和同情都是好用的,但這一次明顯不行了,因為尼格瑞姆根本就沒有看他哪怕一眼。
領主大人将戒指取下來,仔仔細細地擦幹淨了,又重新戴了回去,他拿起手杖,不甚利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小孩兒小心翼翼地想要跟上來的時候頭也不回地說道:“這幾天我不想看到你,離我遠點。”
小孩兒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他的臉上一片空白,那雙綠眼睛中的光芒也一點點消失了,他看着尼格瑞姆走遠的背影,覺得自己的天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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