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後悔

二皇子的臉色相當難看, 他看着尼格瑞姆的表情簡直像是要吃了他一樣。

尼格瑞姆十分冷靜地回看他。

要說這件事，他們倆其實都有責任，但也其實都怪不上, 是他們低估了大皇子, 沒有想到對方竟然在這裏留了一手，尼格瑞姆沒能提前抓住藍龍的把柄, 而二皇子今天早上就得知了大皇子進宮的消息, 卻沒有放在心上。

但二皇子這種人當然不會覺得責任都在自己身上，兩個人眼神厮殺了一會兒, 直到一個人被衛兵押送着到了殿前。

大皇子看了一眼尼格瑞姆和二皇子，深吸一口氣, 說道：“這就是那個死囚，藥劑的情況父皇已經确認過了, 它能夠讓普通人變成一個劍士，并且賦予他們超乎常人的學習能力, 沒有任何副作用，正是現在的情勢下我們最需要的東西。”

大皇子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其中充滿了欣喜和自信, 他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那是因為抑制不住的激動之情：“我的選擇是正确的, 父皇, 阿倫漢斯先生沒有欺騙我，這副藥劑能夠讓我們贏過這場戰争！”

“我不同意。”二皇子冷冷地說道：“只是恢複神智說明不了任何東西，我的人已經分析出了那種藥劑的成分, 使人瘋狂的只是一種致幻草藥，如果我想，我也可以讓他們恢複清醒，但事實上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影響着他們身體變化的是藥劑中的龍血。”

皇帝在聽到這話後皺起眉，他還是很相信二皇子的。

大皇子卻立刻道：“所以呢？龍血一定有害嗎？而且我很懷疑你說的話，二弟，‘你的人’？你的人指的是誰？龍之領主和他的手下？恕我直言，父皇，龍之領主并不值得信任。”

二皇子冷靜道：“我想你需要讓你的瘋腦子冷靜一下，你的話未免也太過針對于某些人了，是因為他威脅到了你和你的同伴嗎？龍血成分是由大魔法師薩皮安提亞檢測出來的，關龍之領主屁事，他那種傻子，看上去像是會魔法的人嗎？”

尼格瑞姆：“……”

他可以理解二皇子謀劃落空的憤怒，但是能不能不要在這種時候公報私仇呢？

“确實沒有人能證明龍血一定有害，”二皇子道：“畢竟我們壓根兒就沒有渠道接觸到龍血，也沒辦法對它進行研究，但我只要知道龍血是從龍族那邊流出來的不就行了嗎？我們現在是敵人關系，難道敵人還會幫助你戰勝他們嗎？”

大皇子冷哼一聲，說道：“你已經和龍之領主沆瀣一氣，你說藥劑中含有龍血成分是由大魔法師檢測出來的就一定是真的嗎？藥劑的創造者就在這裏，真相如何直接問他就是了。”

二皇子也嘲諷道：“太可笑了，我、龍之領主、薩皮安提亞，三個生活在大陸上，有名有姓的人類你不相信，卻要我們去相信一個身份不明，極有可能是來自龍島的龍變化的人類？我說藥劑中有龍血是假話，他說沒有就一定是真話了嗎？他是這場陰謀的締造者，憑什麽叫我認為他不會說謊？”

大皇子睨了他一眼，幹脆地朝皇帝道：“父皇，我們兩個人都有可能說謊，但事實不會，事實就是那個死囚成功地變成了一個可以戰鬥的劍士，而我們的戰線前方正急需更多人手，我想不出放棄這種藥劑的理由！”

“更何況，就算它是龍族的陷阱又怎麽樣？”大皇子一字一頓道：“我們可以得到力量，有力量才能去做我們想做的事情，無論是抵抗還是進攻，如果沒有這些力量，我們甚至根本無法戰勝它們，不是嗎？”

阿倫漢斯立刻接道：“身為您的子民，不得不說我真是冤枉至極，我生長在刀鋒帝國，和龍族一丁點兒關系都沒有，不過是興趣使然成了一名術士，又誤打誤撞地制作出這樣的良藥，對于那位龍之領主的指控，我完全是冤枉的！藥劑裏面根本沒有什麽龍血，如果非要說誰和龍族有關，龍之領主這個稱號不是更加可疑嗎？我并不想冒犯這位來自他國的貴族大人，但為什麽他不可能是龍族的奸細呢？”

“荒謬至極！”二皇子呵斥道：“龍之領主的稱號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叫響，和現在的龍族又有什麽關系，不過是巧合罷了！”

阿倫漢斯看了二皇子一眼，做出不甘心又不敢反駁的樣子來。

大皇子便跟着道：“這下又成了巧合了？那麽你又為什麽憑空污蔑阿倫漢斯是龍呢？”

“你！”

二皇子扭臉看向尼格瑞姆，一雙本就極大的眼睛瞪得更大，用眼神質問他為什麽就不說句話？！他一個人跟兩個人吵當然吵不過呀！

尼格瑞姆頗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向二皇子攤了一下手。

尼格瑞姆身為他國貴族，偷偷摸摸地跑來了刀鋒帝國，天然就是被皇帝不信任的，他倒是挺想幫二皇子說話，但他越是鋒芒畢露，皇帝恐怕越不肯相信他，只會幫倒忙，而且他這龍之領主的名號還真和龍有點關系，如果非要問他為什麽給自己取的名號叫龍之領主，他也實在掰扯不清楚。

不過這場争論的結果其實并不能影響到什麽，尼格瑞姆不怎麽擔心這個，反倒看着阿倫漢斯，沖他挑了挑眉。

阿倫漢斯的臉色扭曲了一下。

大皇子看見了，立刻向皇帝道：“現在前線情勢正危，不管龍之領主是不是龍族的奸細，他都沒有理由再留在刀鋒帝國了，請父皇下令将他驅逐！”

“我不同意！”二皇子道：“沒有人知道那個術士到底是什麽東西，藥劑又究竟有沒有害，只有龍之領主能解決這件事，他必須得留下來！”

“解決這件事？”大皇子冷笑道：“且不論這件事情根本不需要解決，就算一切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龍之領主已經來了刀鋒帝國多久了？自他入境以來一個多月，他解決了什麽？”

二皇子一時語塞。

尼格瑞姆派人研究了藥劑，但除了他之外并沒有人承認，他也抓到了藍龍，但卻晚了一步，他知道尼格瑞姆能夠對付這頭龍，但別人不知道，他能說的一切都無法為尼格瑞姆辯護。

大皇子見二皇子說不出話來，“哈”了一聲，沖皇帝道：“父皇，您現在知道應該相信誰了吧？”

卡斯特拉看向尼格瑞姆，對方是一手将蓋登經營起來的龍之領主，他當然不相信尼格瑞姆會像大皇子說的那樣無能，但他也的确什麽都沒看見，這只能用龍之領主确實沒有在幫助他們來解釋。

現在龍族進攻大陸，前方戰線吃緊，就像大皇子說的一樣，他們的确需要藥劑的幫助，龍之領主不管是龍族奸細還是單純地想要渾水摸魚，現在都不應該留在刀鋒帝國。

卡斯特拉皺着眉頭，正要說話，卻聽見二皇子大聲道：“龍之領主不能走，我相信他不是什麽奸細，父皇，我願意用這儲君之位替他擔保，叫他留下！”

二皇子這話一出來，包括尼格瑞姆在內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尼格瑞姆一直以為二皇子是個相當利己的人，尤其是大皇子恢複力量後，他和對方還處于競争的位置上，完全沒想到他能這麽豁得出去，竟然用儲君的位置替他擔保。

其實尼格瑞姆根本無所謂皇帝的驅逐，有埃布爾在，他想去任何地方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刀鋒帝國的皇帝也攔不住他，或者說，如果能趁此機會轉入地下，他們的活動說不定還方便一些，畢竟現在藍龍的行蹤已經找到，尼格瑞姆已經不需要二皇子的人手再幫忙做些什麽了。

尼格瑞姆本來已經做好了皇帝真的下令将他遣送回國的準備，但二皇子現在既然這麽仗義，尼格瑞姆再不說話反倒對不起他了。

尼格瑞姆幹脆道：“我來刀鋒帝國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最清楚的人莫過于大皇子殿下，自己現在做的事是否真的正确，最清楚的也是大皇子殿下。我很抱歉，但我努力過了，您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那麽便自己承擔後果。”

大皇子猛然看向尼格瑞姆，臉上的表情極為可怕。

“您大可不必這樣針對我，”尼格瑞姆說道：“畢竟如果您的選擇是對的，讓我留下來認清自己的愚蠢不好嗎？而如果您的選擇是錯的，我多少還可以幫忙補救一下。”

大皇子正要說話，尼格瑞姆又道：“不用擔心我再去阻撓你們的計劃，畢竟您為那家夥做的掩護已經成功了，一個‘健康’的‘完美’的戰士正站在那裏，我認為皇帝陛下已經相信你們了，是嗎？”

尼格瑞姆看向卡斯特拉。

皇帝皺了皺眉，扭頭看向大皇子，卻見對方臉上也出現了遲疑的表情。

大皇子的猶豫叫二皇子“嗤”地笑了一聲，後者原先還在埋怨尼格瑞姆說的喪氣話，現在卻被大皇子的動搖給氣笑了。

大皇子當然不會突然醒悟，想要放尼格瑞姆一馬，之所以遲疑，只能是因為聽到了尼格瑞姆所說的“補救”的話。

他的這位大哥一如既往的只會說漂亮話，卻從來都無法承擔自己做出決定後得來的後果。

二皇子的嗤笑聲太明顯，大皇子立刻惱怒地朝他這邊看了過來，但在他提出反對意見之前，卡斯特拉已經擺了擺手，說道：“算了，不用再吵了，就這樣吧，龍之領主暫時留下，老大，你們手裏還有多少藥劑？前方的戰事不等人，迅速用掉吧。”

大皇子立刻道：“還有一萬支，父皇可以下令召集王都和周邊的普通駐軍，人一到齊我們便可以立即使用藥劑！”

阿倫漢斯看了一眼尼格瑞姆，他不太相信對方會這樣輕易地放任他完成自己的目标，但尼格瑞姆并沒有在看他，而是睨着大皇子，眼中都是輕蔑和嘲諷。

是了，頑固而又愚昧的大皇子背叛了他，又無視了他的好意，尼格瑞姆那種脾氣怎麽可能還會想要幫助他，再者，阿倫漢斯也相信尼格瑞姆根本不知道藥劑的真實作用，他估計還想着等事後再讓埃布爾跳出來當救世主呢！

阿倫漢斯扯了扯嘴角，很快，他就會讓對方知道輕視自己的後果了。

——

尼格瑞姆雖然沒有被皇帝下令驅逐，但回到住處後也被二皇子呲了一頓。

“你那話是什麽意思？你不阻止他們了？真不阻止啦！”二皇子難以理解道：“我知道那家夥蠢得讓人心煩，但這個國家是我的！這片大陸是我們所有人的！你也不能因為他一個蠢貨把我……和你的東西給放棄了呀！”

尼格瑞姆喝了口茶，把二皇子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就在二皇子忍不住要上手揍他的時候，邁勒氣喘籲籲地從門口跑了進來。

尼格瑞姆看了他一眼，問道：“事情辦的怎麽樣？”

邁勒笑着說道：“不負您所望，不過說實話，您留給我的時間實在太少了一些，我出來的時候險些被那頭藍龍撞見。”

二皇子皺起眉：“什麽？”

尼格瑞姆笑着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當然不會因為一個人愚蠢而放棄自己的東西，殿下。”

二皇子一愣，看着尼格瑞姆，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尼格瑞姆夜間的時候再次聯系了薩皮安提亞，可憐的老頭正坐在煉金術士制造的魔法馬車裏被颠得夠嗆，不過好處是他能以比普通馬車快上三倍的速度到達極地之海。

“極地之海的情況很不樂觀，”薩皮安提亞說道：“今天再次上岸了兩頭龍，加上昨天的兩頭一共是四頭，雖然離得近的支援都已陸續到來，但海岸仍然失守，魔法師們帶着普通平民後撤了十裏。”

“也有勉強能算好消息的事，龍族大概沒有預料到極地之海會聚集那麽多劍士，那四頭魔法系的龍有一頭被重傷，如果不是有兩頭飛龍将它帶走了，它大概能被直接斬殺，不過短時間內它應該也回不來了。”

這确實算是好消息。

“你那邊如何？”薩皮安提亞問。

尼格瑞姆道：“問題不大，等這邊的事情解決了，我就可以帶着人去支援你們了。”

薩皮安提亞的臉上先是露出欣喜的表情，随後又黯淡下去：“尼格瑞姆，你說過龍族還有一頭黑龍。”

尼格瑞姆愣了一下，随後點了點頭。

薩皮安提亞嘆了口氣，幾乎是有些絕望地說道：“我們可以和普通龍族對抗，但按照你的說法，我們甚至沒辦法傷害到黑龍，我們竭盡全力都只能勉強攔住普通龍族，如果有一天黑龍也來到了大陸，我們該怎麽辦呢？”

尼格瑞姆下意識的看向了埃布爾，埃布爾也正在看他，昏黃的燈光下，他的龍看上去格外溫柔。

尼格瑞姆靜靜地和埃布爾對視了一會兒，重新轉頭對薩皮安提亞道：“會有辦法的。”

“黑龍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會解決的。”

就像衆多劍士和魔法師都在全力趕向極地之海一樣，刀鋒帝國王都周圍的駐軍也正以最快的速度朝王都聚集，不到三天的時間，皇帝就已經聚集了整整一萬人的軍隊，他們提前從阿倫漢斯那裏拿到了藥劑，又一一分發給士兵們。

這是一場盛大的儀式，包括皇帝在內，兩個皇子，阿倫漢斯，尼格瑞姆都到場了。

大皇子的情緒非常激動，他的呼吸粗重得連尼格瑞姆都聽得見。

尼格瑞姆看了他一眼，不出所料，從大皇子的自信和期盼中發現了不易察覺的恐慌。

大皇子在害怕，因為揭曉真相的時刻就要到來了，如果說阿倫漢斯包藏禍心，那麽在這一萬士兵服下藥劑的時候他就會徹底暴露自己的真面目，在此之前大皇子可以蒙蔽自己，讓自己相信阿倫漢斯，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但現在他不能了。

他害怕自己錯了，他害怕自己不能承擔後果，但他又不能承認這種害怕，他完全不能去想象如果阿倫漢斯真的是龍族的奸細會怎麽樣，他的心會徹底崩潰，所以他只能用最堅定的态度去相信對方，用偏執去壓制自己的理智。

誠如尼克瑞姆所說，他只是一個普通人，甚至在某些時候變得卑劣。

尼格瑞姆嘆了口氣，為過去那個大皇子。

二皇子也在看着大皇子，他的眼神十分複雜，有厭惡，有憎恨，卻也有憐憫和懷戀，他閉了閉眼，在那些人發放藥劑的時候問了一句：“你現在後悔嗎？”

大皇子猛然把頭轉過來看他，聲音尖銳的說道：“你說什麽？”

二皇子冷靜地看着他，說道：“我問你後不後悔，如果現在叫停的話，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為什麽要後悔？”被戳中了自己最敏感的情緒，大皇子的全身都開始顫抖，他質問道：“我沒有錯，為什麽要後悔？”

二皇子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所以說我最讨厭你這種自以為是，從過去到現在，你從來都沒有變過。”

“過去？”大皇子咬牙切齒地說道：“我的過去比現在要好的多，你竟然說我從來都沒有變過？”

二皇子冷冷道：“是啊，你過去的境遇比現在要好的多，但你的精神，你的心，從來都如此懦弱，絲毫沒有改變。”

大皇子一怔，随後惱羞成怒：“你什麽意思？！”

二皇子卻不再理會他了，轉而看向下方的軍隊。

很快，每個人手中都領到了屬于自己的藥劑，他們事先知道了這藥劑的作用，對即将成為劍士的未來充滿期待。哪個士兵心中沒有夢想？而很快他們将變得更加強大，随後奔赴戰場，與惡龍搏鬥，成為守護個大陸的英雄。

而現在，大皇子的腦海中仍舊回蕩着二皇子的話。

他的心懦弱嗎？不，他是長子、長兄、大皇子、儲君，他的心不該懦弱，他應該是最堅強的那個人，他能應付得來所有事，他能為自己所做出的一切決定承擔後果——他能嗎？

大皇子想起自己在失去力量後的痛苦，想起當初對艾倫說過的話，想起自己做出的那個決定，他後悔了嗎？

沒有人比他自己知道得更清楚。

他後悔了。

他沒辦法承擔那種痛苦，他無數次想要回到過去改變那個決定，他甚至有過哪怕艾倫死掉也好的邪惡想法，但因為他是大皇子，有那麽多雙敬仰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受不了任何人的批評和失望，所以他故作鎮定，他佯裝無事，他大方地讓出了原本屬于自己的儲君位置，他是那樣嫉妒他成為衆人目光焦點的弟弟，在聽見別人評判二皇子不如他時，他心中又是那樣的竊喜。

沒有人知道他在背地裏有多麽抑郁，沒有人知道他在被當成一個沒有力量的人對待時有多麽痛苦，他身上唯一所剩下的能夠被人矚目的品質只剩下了寬容和奉獻，他失去了力量，所以只能在精神上努力去做一個完美的聖人。

但他的确是一個聖人嗎？

不，不是的，大皇子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他雙目放空，想到，我根本不是什麽聖人，我做不到對一切處之泰然，我甚至沒辦法承擔自己做出的決定的後果，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卑劣的普通人。

但承認這一點真的太難了，他無法承受任何失望的目光。

過去如此，現在亦然，他無法承受失去力量的生活，無法承受服藥的後果，那麽他有辦法替整個刀鋒帝國和整個大陸承擔一切嗎？這一萬人的軍隊，馬上就要成為他的責任了，他擔得起嗎？

沒有人去看大皇子，皇帝揮了揮手，說道：“讓他們開始吧。”

命令傳達下去，訓練有素的士兵們幾乎以同步的速度将藥劑放在了自己嘴邊，當他們整齊劃一地喝下去時，沒有人聽見大皇子痛苦無比地從喉嚨裏擠出了一個字。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