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人皮山匪(七)

閑來無事,他又想跟身旁的僧侶搭話,“祝鴻這東西不算人,說的話跟放…咳,那啥一樣,你別往心裏去。”

千梵撥弄着手裏的佛珠,“貧僧知道,只是替瑩諾姑娘可惜。”

“介意和我說說她嗎。”圖柏把樹葉扔了,拍了拍衣袖的碎葉子,和他并肩而行,遠遠望着伫立在晴空下的灰色城牆。

千梵手指停了,目光裏有種遼遠的靜色,“她傷的很重,連湯藥都咽不下去,但只要藥放到她唇邊,她就和着血沫全部喝下。”

剛見她時,佛寺裏的小和尚被吓哭了好幾個,她幾乎不成人形,渾身布滿了慘不忍睹的焦黑色血疤,身上的皮膚好像碰一下都能剝落下來露出慘白的骨肉。

千梵察覺她一息尚存,就将人帶回去用空心草杆渡藥。她活着比死了還痛苦,怕是任何人都忍受不了這種折磨,甚至有寺裏的香客勸他們就這樣算了吧,給她解脫吧,可她卻固執用微弱的呼吸掙紮着,要活下去。

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瑩諾,是她在吞了七天的血沫和藥汁後終于能含糊說話時告訴千梵的。她聲音早已經被壞透了,啞不成聲趴在千梵手上,用血肉模糊的聲音對千梵說,她茍且了這幾日,是為了告訴他們,惡鬼還在人間。

千梵,“我答應她,會找到那個人,會不讓他再傷害其他人,她這才終于不再撐下去了,在我懷裏閉上了眼。”

他清俊的眉間凝起,微微側頭看着圖柏,“她為了這幾句話承受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痛楚,縱然身心俱毀,卻只字未提自己的錐心泣血的仇恨,如此之人,上天待她過于殘酷了。”

他說着仿佛也感受到了瑩諾的疼痛,眉間攏着深深地溝壑,圖柏想起昏暗茅草屋裏與人皮相伴而活的芸娘,縮在袖口的手倏的收緊了,一股怒火湧上胸口。

圖柏強忍着自己現在就沖回去剁了祝鴻的沖動,兀自平靜了半晌,終于緩緩嘆了聲,“好姑娘。”

千梵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語。

二人回去時,從王城來的欽差也攜皇帝旨意來到了洛安城。

兩道皇旨,一令洛安城知府杜雲全權負責豐陽山山匪及祝鴻小侯爺的案子,要其秉公執法不得徇私情,二令洛安城五縣十鎮大小官員配合王城匠師修建錦明佛寺,懷慈悲之心,奉佛于上,祈風調雨順,百姓康樂。

欽差走後,杜雲端着兩道聖旨激動的雙腿打顫。

圖柏道,“你們猜他高興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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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朝千梵噓了下,對孫曉一揚下巴。

孫曉道,“自然是能親手鏟除惡人,還百姓和芸娘公道。”

師爺冷淡哼了一聲,蹲在院子裏的菜圃邊上捉害蟲,哼聲裏甚是不屑。

圖柏走到杜雲身旁,一把勾住他脖子,“大人,欽差都走了,想笑就笑吧。”

杜雲眼睛倏地瞪大,眼裏奇彩迸發,明亮刺眼,他聲音都啞了,端着皇旨不可置信道,“老圖,有錢了,我們有錢了,你知道皇上為了建錦明寺給撥了多少錢嗎,哈——”

孫曉撅起嘴,扯扯杜雲的袖子,覺得自己的小臉和圖哥的俊臉都讓他給丢光了,扶着杜雲的胳膊将他往屋裏帶,小聲說着,“大人,禪師還在呢,您注意下…”

要貪也別貪的這麽明顯啊。

真窮酸,圖柏看着杜雲的顫巍巍沒出息的背影,笑的腰都直不起來了,邊笑邊給千梵解釋,“哈哈,你別生氣,他不敢貪,就他那膽子,比兔膽還小。”

兔膽的人怎麽會冒死狀告皇親國戚,千梵幾日下來就摸清了杜雲圖柏等人的脾性,聽他們對臺拆臺嬉笑怒罵,卻心懷善意,活的自在坦然,他笑着搖搖頭,見圖柏樂的眉飛色舞,也跟着将笑意染上了眉梢。

兩天後,豐陽山山匪一案終于開堂了。在此之前,連着兩夜,衙門裏刀光劍影,将一群人攪的雞飛狗跳,沒一個能睡的了好覺。祝老侯爺被皇帝勒令軟禁在王城,但他怎會放任自己的獨根命喪于此,接二連三派出殺手企圖劫獄。

衙門衆人早有對策,在開庭之前将地牢圍的密不透風,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圖柏搬個凳子放在牢門前,大刀闊斧往那兒一坐,腳邊放着筐洗幹淨的胡蘿蔔,大有膽敢将人救走,就從他圖爺爺的身上踏過去的意思。

衙門裏風聲鶴唳,無人入眠,千梵握着佛珠,看着趁夜色殺來的黑衣人。

“別過來。”圖柏用刀柄敲在一人面門上,用後背擋下他噴出來的血水,快步跑過去,一手拎着椅子,一手拽着千梵将他拉到了牆角下,把人按到了椅子上坐着。

“在這裏等,別讓血噴你身上了。”

“貧僧可助你。”

圖柏抹掉臉頰邊上的血污,黑色的眼眸像含了星子般耀眼,他單膝蹲下整了整千梵的袍子,“神佛不殺生,你在這兒等就行,萬一你受傷了,我會——”

他頓了下,“反正就等着啊。”

說完起身,握着刀柄沖進了厮殺中。

他離開的剎那,一頭烏黑的青絲撫過千梵的臉頰,柔軟的像羽毛,撓在他臉上,讓他下意識恍惚了下。

夜風呼嘯穿過樹林,銀色的月輝下刀影重重,洛安城衙門從捕快到大人沒一個是窩囊廢,硬生生抗過了兩日,沒讓祝家的殺手踏入地牢一步。

豐陽山山匪案開堂的當天,圖柏帶人連夜将地牢門前的鮮血洗刷幹淨,省的天亮讓百姓看見穢氣。

公雞報曉,天蒙蒙亮了。

千梵晨課結束,剛一睜眼,就看見那人揮舞着掃把沖過來,把自己帶血的袍子丢到地上,急匆匆換上件幹淨的,說,“我讓小孫給你送飯,我還有事,先走了。”

“圖施主。”千梵快走兩步,“施主要做什麽,不如貧僧代勞。”

兩夜沒睡,這人怎麽還這般生龍活虎。

圖柏眼底有些青黑,但精神好得很,“沒事沒事,禪師先去用膳,不必在此等圖柏了。”說完朝他大力揮揮手,跑進清晨還未散去的淡淡薄霧中了。

千梵凝眉看他離去。

豐陽山山匪是大案,時辰剛到,衙門前就圍聚了不少老百姓議論紛紛,杜大人官袍加身,威嚴端正,心裏生怕看熱鬧的人太多把衙門的門檻踩壞,還要他掏錢來修,讓捕快去勸了一回又一回,直到山匪被五花大綁帶到庭上,他便立刻挺直腰背,一雙洞察分明的眼裏含着不怒而威的精明。

“來來來,讓讓。”人群後面傳來圖柏的聲音。

千梵扭頭去看,就見喧鬧的人群自動分成兩端,露出一條容納人通過的小路,他猜不透去了哪裏的那個人正牽着一頭花驢子踏入了衙門。

花驢子上坐了個消瘦憔悴的女人,手裏還小心翼翼抱了個不足百天大的嬰孩。

千梵知道,這個女人就是被祝鴻害死丈夫遭受淩|辱的芸娘。

“來,給婦女兒童讓個道。”千梵目光穿過人群,看見圖柏正揚着手裏牽驢子的小皮鞭,朝他示意一下,點點頭,帶着芸娘在杜雲傳令帶證人時走了進去。

驚堂木一響,所有嘈雜喧鬧頓時鴉雀無聲。

杜雲威嚴道,“帶證人上堂。”

堂外,圖柏給芸娘懷裏的嬰兒攏了攏小棉被,“去吧,別怕,大人不會為難你。”

芸娘擡眼看他,襁褓中的嬰兒哼了下,她輕輕拍了拍,低聲說,“大人,您喜歡這個孩子嗎?”

圖柏用指腹碰了嬰兒光滑的小臉,“喜歡,橙兒也會很高興自己有個弟弟的。”

芸娘手指忽的攥緊了襁褓。

橙兒是她與相公唯一孩子,卻被祝鴻一同殺害,剖皮剜肉,命喪豐陽山上。

而這個孩子卻是她受祝鴻淩|辱,生下的孽子。

芸娘眼裏含着淚水。

圖柏道,“去吧,王兄和橙兒不會怪你的,你要為他們伸冤已經做得夠多了。”

衙門裏的捕快齊齊發出威嚴的‘威武’聲,芸娘擦去眼角的淚痕,将自己頭發捋到耳後,對圖柏行了一禮,将嬰孩緊緊抱在懷裏,挺直肩背,提裙踏入公堂。

豐陽山的山匪一見芸娘,皆露出兇悍憤怒的表情,本以為老百姓受他等威吓沒人敢出來作證,卻不料站出來的是上次那個小娘子。

祝鴻被五花大綁最嚴實,趴在地上像一條蟲,尖酸挂着嘲諷的笑,“你以為你能審問本侯爺嗎,告訴你,遲早本侯會讓你吃不了兜着走。賤女人,沒剝了你真是可惜。”

他邊說邊蠕動,剛試圖站起來,膝蓋一軟又撅着屁股趴了回去。

上公堂前,為了防止山匪發生暴動,圖柏專門交代守牢人将他們餓了兩三天,如今看來,頗有成效,一群狗東西除了瞪眼罵人,沒一點力氣。

杜雲拍下驚堂木,公堂上頓時靜了下來,他肅聲道,“堂下所跪何人,所謂何事,所告何人…”

半城老百姓都趕來圍聚在衙門前關注此案的審判結果,圖柏招呼孫曉讓他帶幾個人在外圍看好百姓,防止踩踏發生,自己負手從公堂後門悄悄出去了。

千梵本在內堂旁聽,無意一瞥,看到他,略一思忖也跟了上去。

後門外的小街上往常會有三三兩兩的曬太陽的老人和滿街嬉鬧的孩童,此時人都被吸引到了衙門前去,這裏就顯得格外清淨。

“不去等結果嗎。”

聽見聲音,圖柏轉頭,嘴裏啃着半拉胡蘿蔔,“沒什麽好等的,老杜不會讓百姓失望的。”他眯眼看着站在柳樹下裟衣婆娑的僧侶,稍微解釋了下,“看不慣那群人敢做不敢承認的嘴臉。”

先前他還在公堂聽着,後來發生過兩三次毆打罪犯,杜大人怕別人覺得他們是屈打成招影響不好,就讓圖柏在堂外候着了。

圖柏蹲在路邊的沿子上,啃着胡蘿蔔,看千梵斜長的影子印在他身上,圖柏暗自得意,跟摸到了人家小手一樣心裏美,卷着唇角嘟囔,“我這小暴脾氣的。”

千梵低眉順眼望着圖柏的發頂,覺得這人十分有趣。

“你說祝老侯爺會善罷甘休嗎?”圖柏啃了一半胡蘿蔔,路邊青草地裏鑽出來個巴掌大的小白兔,站起來後肢,豎着長耳朵嗅到了他手裏的蔬果香味。

千梵,“不會。”

圖柏道,“我覺得也是”,朝小白兔招招手。

千梵剛想說‘兔子膽小,怕是招不來。’還未出口,只見那只小兔子粉白的長耳朵抖了抖,蹦蹦跳跳跑了過去,叼住圖柏手裏胡蘿蔔,抖了下毛茸茸圓尾,擺了擺小屁股,又跑回剛剛鑽出來的地方了。

見圖柏望着那邊,千梵問,“喜歡?”

圖柏回神,皺着鼻子搖搖頭,“不喜歡。”他頓了頓,臉上挂上大大的笑容,拍拍手站起來,“特不喜歡。”

千梵疑惑,明明口是心非的模樣,“嗯?”

圖柏似感似嘆道,“因為太可愛了”

身後,剛跑過來的孫曉聽見這句話,腳底一滞,差點摔了個大馬趴,看圖柏滿臉複雜。

“怎了?”圖柏回頭。

孫曉忙搖頭,道,“案子結束了,祝鴻承認了。”

圖柏驚訝,“這麽快?”

孫曉,“嗯。”他清清嗓子,有模有樣學着祝鴻不可一世的神情,“他就這麽說的‘人是我殺的,她也是我上的,不就是個賤民,殺了又怎麽樣,本侯爺就算是承認了,你以為你一個地方官就能定本侯的罪嗎’。”

圖柏失笑,“得,等上了法場,咱給小侯爺一個掉腦袋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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