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相思毒(九)

千梵在客棧裏又等了半個時辰, 這才看見圖柏大搖大擺從門口進來,一屁股坐在他面前, 從胸口摸出包烤紅薯, 遞過去,“帝都太大了, 買個紅薯差點沒丢。”

“圖施主若是想吃, 貧僧可替你去買。”千梵沒料到他是買紅薯去了,從他腦袋上摘出來根野草, 評價道,“确實不好買。”

圖柏心裏糾結, “他到底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抿起唇, 左右掃了兩眼客棧大堂, “我們去房裏說。”将人帶回了自己的房間。

帝都的夜晚似乎有種闌珊煙火繁華到天明的意思,這間客棧裝修一般, 地理位置卻是不賴,推開窗戶,恰好對着帝都的詠懷江, 江上明月當空, 畫船漁火。

圖柏開門見山, “其實我是我去了大理寺。”不等對方回應就補上另一句,“大理寺似乎被什麽人闖入了,門口的禁軍多了許多。”

這麽來說, 圖柏是在他之後才去的大理寺, 千梵敏銳的發現他話裏的破綻, 那他之前來客棧時圖施主去了哪?他不動聲色的将疑問壓進心裏,現在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

千梵将他在大理寺救了一只兔子和在張府發現的問題和圖柏簡明說了,圖畜生為表自己和那只兔子完全沒關系,煞有介事的遺憾,“哎你抓住了多好,今晚就能加餐了。”

說的跟他這個啃胡蘿蔔的真的會吃肉一樣。

千梵俊美的眸子裏露出一點笑意,垂眼剝着紅薯皮。

圖柏撐着下巴道,“我今日見高夫人時,她确實很傷心,神色也并沒有不對勁的地方,就是有一點很奇怪。”

“說來聽聽。”

圖柏正要張嘴,就見千梵把剝好的紅薯遞到了他手裏,甜糯的香味從燒得發焦的果肉裏飄出來,一下子甜倒了圖柏心裏,他眼睛發亮,沒伸手去接,而是低下頭,就着千梵的手啃了一口,擠眉弄眼,“真好吃。”

這畜生愈發的不要臉,千梵耳根發熱,但舉着紅薯的手卻沒動,任由他說一句就湊過來啃一口。

“直到最後高夫人被下人帶走,她都沒有掀開車簾親自看一眼高宸楓的屍體。”圖柏道,“縱然心中萬般痛楚,她不想再見他最後一面嗎?”

不管旁人怎麽說,只有枕邊人才最清楚躺在這裏,身中七百多刀的屍體到底是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夫婿,也許她還會抱着一點點微薄的希望,錐心泣血也要掀開簾子,告訴自己那個人不是他。

但為何,高夫人沒這樣呢,她就這麽相信死的就是高宸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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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交換了訊息,發現如今知道的一切甚是可憐,來回也都是他們的猜測,“張定城把老杜帶走了,你知道他要做什麽嗎?皇上對這件案子有什麽看法?”圖柏皺着眉,“我們可以不管這件事,把老杜放出來,我們就走,反正屍體也送到了。”

千梵倒了杯水給他,手指摩擦着檀木佛珠,遲疑道,“可能沒那麽簡單了,此案由張大人負責,而杜大人也被納入兇手之列,要留在帝都接受審問。”

不意外,圖柏踹翻了一旁的椅子,常年吃素的兔子也被氣出了一肚子肝火。

天亮離開時,千梵還在交待圖柏先靜觀其變,說到最後實在不放心,就勸圖柏去帝都的皇城寺住下,起碼那裏有小和尚能替自己看住他,圖柏兇神惡煞擺擺手,随意應付,“走吧,你快回去吧,別讓皇上連你也懷疑,我啥都不幹。”

有了最後一句的保證,千梵不放心的暫時回到了皇宮。

他剛一走,拿說話當放屁的圖大爺就換了身衣裳出門了。

有了昨夜千梵的帶路,圖柏輕車熟路就摸到了張府。

和夜裏不同,清晨薄霧下的張府竟在朱紅漆金的大門上挂上了兩條慘白的喪幡,微風拂過,有了幾分凄涼之意。

圖柏悄無聲息翻牆進去,藏在庭院的一片竹林裏看見張定城腳步匆匆,邊走邊擺整官袍領口,在大門敞開的時候,伸手撫了下金紋繡線的驚鶴袍的袖口,負手于身後,神色冷靜昂首挺胸上了門外等候的馬車。

他的神情絲毫看不出家中剛死了人的悲痛,而偌大的張府除了門前懸挂的喪幡外,內裏竟一如尋常,甚至連廊下的紅燈籠都未取下。這一點紅和門外的白隔門相望,諷刺的厲害,連敷衍都做的如此漫不經心。

圖柏在張府中摸索一番,終于走到了一處側院前,未進院門,就能望見裏面一座精致的閣樓,八只飛檐下懸挂着幾串銅鈴铛,有點風吹來,清越的叮當聲便傳遍了整個側院。

而高夫人張吟湘便住在這棟給未出嫁閨女住的閣樓裏。

“挽做夫人妝,卻寝閨閣房。”圖柏躲在漆紅飛檐上,暗暗做了個吹口哨的唇形,輕手輕腳掀開了一張琉璃瓦。

房中香爐生着淡淡的煙,重重疊疊的紫色閣帳中傳出女子的嘔吐聲,有人端着藥碗穿過紗帳,走到床邊,“小姐,喝藥吧。”

圖柏隔着紗帳盯着裏面的人影,如果他沒記錯,這個下人應該就是當日攙扶住張吟湘的人,張啓。

一個下人,還是壯年男子,竟然能随意出入女子的閨房。

禮部尚書的家教有點意思。

張吟湘臉色蒼白,喝完了藥,側卧在床上,柳葉似的彎眉輕輕颦着,鬓角的發因為未做梳洗從雪白的頸旁垂到胸口,她的眼像冰雪下的梅花,平日裏看人冷冷淡淡,此時卻格外有種柔弱的病态美。

這種美在她身上極為少見,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張啓忽然伸手按在她的肩頭。

張吟湘閉着眼,看也不看他一眼,冷淡道,“出去。”

那雙粗粝、下人的手掌卻從她的肩頭滑到了柔軟白皙的後背,張啓坐了下來,手指剝開亵衣。

圖柏躲在屋檐上,将目光瞄準正下方的一把椅子,心想,“只要她叫,我就砸過去,砸不死這混賬。”

意外的,紫色紗帳後卻并未傳來激烈的反抗聲,張吟湘被他剝露了半個如雪的香肩,卻依舊閉着眼,眉心帶着一抹虛弱、抗拒和竭力隐藏的哀傷。

就在圖柏以為自己要白撿一出春宮時,張吟湘睜開了眼,虛弱的趴在床邊幹嘔起來,張啓被她吓得清醒過來,連忙扶住她的肩膀,輕拍她的後背,聲音沉沉的,“抱歉。”

張吟湘吐完躺回床上,怔怔看着頭頂的紗帳,這會兒,她整個人都好像從枝頭掉落的梅花,重重摔在寒冷的雪地裏,被抽去了精魂,只留下這具毫無生氣、美麗的皮囊。

“我父親……”話音游魂似的呵出,只說了三個字就說不下去了,張吟湘沉默半晌,啞聲道,“将院子裏的相思樹砍了。”

張啓蹲在床邊替她掩好被角,“好。”

圖柏的眼前還能浮現出高宸楓身中數刀慘死的模樣,應該緬懷他的人卻已經開始選擇遺忘。屋外傳來婢女的聲音,張啓端着藥碗走了出去,圖柏跟上,最後回頭看了眼屋裏。

微風恰好将紫色垂幕撩開一角,露出張吟湘柔美的臉龐和那雙隐忍、不甘、痛苦的眸子。

她在隐忍什麽,痛苦什麽?又或者,她愛的是誰?

圖柏跟着張啓走出了閣樓,繞過一池錦鯉潭,從潭上梨木色的小橋經過,走到了後院一處隐藏的山水。

假山重疊環繞的庭院裏綠意繁茂,間或粉白小花點綴,剛剛閣樓前的一池錦鯉水從山下流過,彙入這裏碧透的湖泊中,湖上有涼亭飛檐,石鶴雕像。

真會享受啊,雖然銜幾根稻草就能當窩,圖柏也忍不住感慨,要是能在這裏打幾個兔子洞就好了。

他想着,看見張啓停了下來,一直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竟浮現出躍躍欲試的喜悅,就在他準備動手時,假山後急匆匆跑過來一個婢女,喘了兩口氣,說道,“別,夫人說她收回命令,不準你動手了。”

圖柏看見張啓僵了一下,随即面無表情的點了下頭,在婢女離開後,他的眼裏湧出強烈的恨意,而令他在片刻之間他喜悅又憎恨的對象,卻是一株沒幾片葉子的矮樹。

如果圖柏不是兔子精,愛好天下素食,差點就認不出來這株快幹枯的小樹就是‘雙花脈脈嬌相向’的相思樹。

直到離開張府,圖柏心中還在翻滾,高宸楓到底被誰所害,兇手還未明了,不過有件事他倒是看出來了,高宸楓的死和張府脫不了幹系,而杜雲這回很有可能要被當做替罪羔羊,或者是墊背的,拉下水了。

他邊走邊想,沒注意自己已經胡亂走到哪兒了,聽見一聲叫賣聲,才擡起頭,一股甜糯的香味撲面而來,順味兒聞去,路旁一間店鋪的旁邊豎着一只殷紅的牌子,上面寫着:三秋糕。

千梵從宮中出來已經快天黑了,謝絕了皇帝的留宿宮中的好意,他施展輕功,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趕到了圖柏落腳的客棧。

客棧樓上,屬于圖柏的房間亮着一盞淺黃色的燈。

燈影闌珊照在門窗上,有些暖意。

“千梵?進來吧。”聽見腳步聲,圖柏叫了一聲。

千梵抿下唇,推門進去。

屋裏不見人,一面屏風後正冒着熱氣,某只畜生正在洗刷刷,撲騰着熱水,說,“進來,一起洗。”

千梵,“……”

他在外面猛地背過身子,背對屏風,雙手合十結掌于胸前,紅着臉道,“施主......”

這實在沒什麽害羞的,都是漢子,誰也沒比誰多一點東西,但這句話讓圖柏說出來,就莫名讓人…讓他臉紅發熱。

偌大的浴桶裏,幾片玫瑰花瓣随波追流,裏面沒有寬肩腰窄的俊美青年,只有一團濕了毛飄在水上的蠢兔子,正在撲騰水。

圖柏拿準千梵不敢進來,連人形都懶得化,飄在水中用小蹄子揉搓長耳朵,在腦袋上頂着塊毛巾,“桌上有糕點,你吃點,不知道你在宮中用膳了嗎,不過我怕你沒吃,餓着了,就讓小二等會送上來兩份素齋。”

千梵低聲應了下,将手裏的佛珠撥快了些。

屏風後的畜生猶然不知,還在歡快的撩水,發出使人浮想聯翩的聲音,“你吃了嗎?嘗嘗吧,這是高宸楓經常給他夫人買的三秋糕。”

盤子裏的糕點方塊狀,裏外松軟,通體雪白,撒着厚厚的糖粉,乍一看,這賣相跟如意糕、四色酥糕差太遠了。

千梵捏起一塊,咬了一口,舌尖品嘗到了一股清甜的味道,糕裏流出殷紅的餡料。

“這是紅豆做成的餡。”

千梵一轉身,圖柏披着濕漉漉的黑發,身上随意搭了件單薄的中衣,領口未系,露出蜜色結實的肌肉,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後了。

“好吃嗎?我嘗嘗。”圖柏低頭,湊近他的手指,将剩下的糕點吞進了口中,溫熱的舌尖有意無意掃過他的指尖,擡起頭時,水粉色的唇角沾着一點糖粉,圖柏的黑眸帶着促狹的笑,舔掉了。

他做的漫不經心,理所應當,卻讓對面的人心驚膽顫,胸腔剎那間波濤翻湧。

千梵眸子發暗,不自然的別開了頭,從床上拿起外袍披到圖柏身上,聲線沙啞,“別着涼。”

圖柏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踢踏着靴子準備将浴桶送回房間倒掉,這只畜生但凡誰給一點臉,就能燦爛的連自己叫什麽都忘幹淨,他一步一回頭的給千梵抛媚眼,扭擺着勁瘦的腰作妖。

大概是連天都看不下去,就在圖柏剛走到浴桶旁時,腳下猛地一滑,要死不死的踩在自己剛撲騰出來的水上,重心一空,就朝身後躲去。

他下意識一手扶住浴桶,在半空中鹞子翻身,靈活的如同一尾魚,是絕對能讓自己避免摔成狗吃|屎的,卻不料,他剛從四腳朝天的姿勢翻轉過來,迎面就和什麽狠狠撞了上去,兩聲悶哼随即響了起來。

圖柏鼻子發酸,眼前發黑,招式戛然而止,直直落了下去,被一雙手攔住,落到了一具溫熱的軀體上。

千梵躺在地上,下巴被圖柏的腦袋磕的青了一塊,眼前也有泛黑花。他本是縱身一躍撲過去扶人,卻不想,兩人的招式一個往上,一個向下,碰的清脆響。

千梵胳膊一攔,将圖柏接到了懷裏趴着,仰面躺在地上,甕聲道,“施主……沒事吧?”

圖柏鼻子發酸,被磕的腦袋暈乎乎的,嗅着身下清冽的香味,心裏湧上一股沖動,他用手将自己撐起來,眸子危險的眯起,“誰讓你過來接我的,遇見危險,自己先躲一邊知道嗎!”

“我——”千梵剛說一個字,唇瓣便被堵住了,一雙溫潤的眼睛猛地瞪大。

圖柏借着此時的一點沖動,終于吻了上去,用舌尖碾磨他唇瓣,着迷的舔舐他的唇形。

圖兔叽看起來多情風流,實際上一張嘴除了啃胡蘿蔔和損人外再也沒幹過其他的。

千梵仰面看着身上的青年,溫潤的眼裏刮起一陣狂風,波濤翻湧,将所有的清明翻進了深海之下。

他突然伸手按住青年的後腦,将他朝自己壓下,逼他張開唇,探入他的口中翻攪,極盡溫柔的纏綿,另一只手挑開圖柏松散攏在一起的衣裳,撫摸他的富有彈性的肌肉、只手可握的腰、緊實的小腹。

圖柏被他吻的喘不上去,輕輕哼了一聲。

這一聲好似一道雷,猝不及防劈進千梵耳中,他渾身一僵,不可置信的看着趴在他身上神色迷離,臉色潮紅的青年。

大敞的衣襟好似在訴說着剛剛發生了什麽。

圖柏還沒從剛剛的厮磨中回神,低頭看了眼抵在自己小腹上的硬物,用腰蹭了一下。

“你……”

他剛開口,就被撂翻了,坐在一旁,望着匆忙起身大口喘氣的僧人。

千梵臉色僵硬,推門欲走。

“敢出去,你試試。”

身後冷冷淡淡的威脅将他釘在了原地。

千梵胸口起伏,啞聲道,“抱歉……”

圖柏盤腿坐在地上,整好衣裳,撇了撇唇角,故作平常,懶散道,“沒什麽,男人嗎,一時興起,都這樣。”

千梵驚愕看他一眼,又閉上眼,“對不起。”

屋裏靜了許久,半晌,圖柏才哼了一聲,“跟你沒關系,是我先動手的。”抿起唇,心裏思考自己是不是撩過了頭,過線惹火了,他一邊暗暗懊惱啐自己,一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別去想剛剛發生的事,乖乖穿好衣裳,起身坐到桌邊,沒話找話,強行扯開話題,“你知道三秋糕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嗎。”

知曉他是有意掩飾,千梵想解釋什麽,奈何一池心湖狂風撩撥,根本靜不下來,只好坐到桌旁,不太敢看圖柏,垂眼搖了搖頭。

“裏面放的是紅豆餡,寓意,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思啊。”圖柏摩擦着茶杯的邊緣,冷靜到面無表情,“我今日在張府高夫人的院裏看見了一株相思樹,而高宸楓又喜歡買三秋糕,他死的時候口中腹中全是生的相思紅豆,你說,他究竟在相思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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