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相思毒(十五)

就在利刃破風射來的瞬間, 一陣詭異磅礴的大風驟然出現,風刃噙上箭哨,發出一串金屬攪碎的聲音。

秦初新閉着眼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察覺異樣, 再睜開時, 那根利箭在她眼前化作粉末揚進風中,聆仙閣七零八落,桌椅亂飛, 尖叫和吶喊接二連三在耳邊炸開。

她驚訝的站在風中, 衣裙翻飛,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風如鎖拷将她帶離了原地。

再睜開眼時,身下是颠簸疾行的馬車, 車簾飄起, 外面一片荒郊野地, 遠處青色山脈連綿起伏, 不知通向何處。

她坐在車裏勉強抓住車壁, 維持身形, 遲疑問,“你是……張府的人?”

車夫頭戴鬥笠,一頭墨發随風飛揚,低沉的聲音從風中傳出, “初娘, 原來真的是你。”

秦初新一怔, 随即迅速反應過來,臉上一時悲喜交加,神情幾回變化,最後她輕輕咬住下唇,攥住車簾,剛想說些什麽,就被圖柏一把推進了車廂。

刀背寒光在車廂驚鴻閃過,圖柏拎着馬鞭飛身躍上車頂,低頭捏着鬥笠的邊緣,擡眼冷冷一笑,與追來的張府家奴打手厮殺開來。

車裏颠簸不堪,秦初新發髻散亂,顧不上去扶,一手抓着車壁防止自己滾出馬車,另一只手在腰間摸索一陣,取出一只繡了金邊的小荷包,将它緊緊捂在胸口。

圖柏虛空甩鞭,鞭子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眯着眼,一只手始終扶着帽檐,另一只手将馬鞭舞的似一條靈蛇,蛇頭纏住一人的腳腕,猛地用力,将其中一個甩下了飛奔的馬車。

“圖哥哥殺人滅口的時候,你們還沒生出來呢。”他從帽檐下露出一枚冷笑,鞭子橫空直掃另一人的面門,也跟着踹了下去。

“啧,真該讓千梵看看,老子帥死了。”圖柏得意吹聲口哨,正欲翻身躍到車轅駕車前行,忽然他耳朵一動,察覺到一絲不同,俊美的臉龐露出恍惚茫然的神色,僅僅是瞬間,他猛地睜大眼迅速回身去擋,從身後撲來的兇惡暴戾之氣已經狠狠拍上了圖柏的肩頭。

他被拍的飛出馬車,半空中吐出一口鮮血,手裏馬鞭飛快一甩,卷住車轅将自己帶上去,一把抓住車裏的秦初新,在另一波攻擊到來時,抱着女人滾下了馬車。

杳無人煙的官道兩旁是深不見底的山谷溝壑,兩人順着陡坡往下滾去,路上荊棘叢生石塊遍布,圖柏伸手将女人按進懷裏,天旋地轉的栽進了幽深的山谷。

緊追不舍的張府家奴見此情景,對視一眼,兇神惡煞的眼裏露出幾分喜色,“有人助你我!”

一人站在山谷邊往下看,“看來是他們命中活不了。別追了,下面是惡狼谷,他們活不了,回去禀告老爺。”說罷拉住狂躁的馬,在車廂中搜尋一翻,最後不甘心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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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王城,肅穆的禮佛大殿裏檀香燒燼,千梵去更換香燭,剛一伸手,‘嘶’了一聲,香壇裏的香燼下竟還有半寸殘香燃着熾熱的一點星火,他剛剛心不在焉,沒注意竟伸到了火星上。

白皙的指腹烙上燙傷的印子,千梵低頭看着,不知為何心口空落落的,莫名的窒息箍着了他的喉嚨,讓他心跳加快,隐隐不安。

他臉色發沉,終于放下手裏的經書,低聲道,“來人。”

寂靜的大殿裏悄無聲息出現兩個黑衣人,齊刷刷跪在地上,向他行禮,“禪師。”

山月垂眼摩擦着指腹的紅痕,“還沒追上他?”

黑衣人道,“是。圖公子一出城門便将我們的人甩開了,已經沿路去追,但不知為何,圖公子好像憑空消失了。”

山月閉了下眼,清俊的眉梢凝着沉沉的憂慮。

知曉圖施主膽大包天武功卓絕,但千梵就是放不下他,專門派人暗中跟着,随時出手相助,卻不料這人一出城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更讓他擔憂的是他的人在城外找到了圖柏離開時騎的那匹馬的屍體。

他不騎馬,怎麽去洛安?千梵終于領悟到了圖哥哥不僅在插科打诨調戲撩閑上有本事,那一身俊秀的功夫也不是白練的。

攏在廣袖中的手指蜷了起來,“再加人手,一定要尋到圖施主,若他平安,暗中護送他回帝都。”

黑衣人齊聲道是。

大殿外傳來公公行禮的聲音,捏細嗓子要千梵禦前講經,千梵應下,走到殿門前,想了想,問,“名單上的官員和張大人身旁可有暗衛盯緊?”

黑衣人,“如禪師吩咐。”

千梵颔首,“好,等候命令。”說完,推門走了出去。

陽光重新照進禮佛堂,大殿內佛香袅袅,空無一人。

西北風終于席卷上帝都,明晃晃的太陽還懸在天空,幹冷的風已經刮的人裹上了棉衣。

王城街巷上仍舊人來人往——異國人士、西南來往的商行車隊、神色冷厲奔走的江湖散客,裟衣道袍的僧人道士和庸忙的平頭百姓,他們在街上埋頭頂風前行,擦身而過,匆忙一瞥,神色各異,誰也不知道內裏裹着的是什麽鬼什麽魂。

杜雲從樓下酒肆殷紅的旗番上收回目光,“第四天了,他還沒回來。”

“杜大人,才第四天。”解羽閑搖晃着绫絹扇靠上椅背,修長的雙腿交疊,眼眸半掩打了個哈欠,“帝都至洛安,斥馬疾行不眠休也需六日有餘,更何況還需一來回。”

幹冷的風順着領口鑽了進去,杜雲打個寒蟬,直勾勾望着霞光日落灑滿永懷江,天一冷,一只畫舫游船也看不見了,“不,那是你,他不需要這麽久。”

解羽閑眼一眯,“你什麽意思?”扇子一合,就要敲到杜雲的頭上,非讓他知曉自己的小暴脾氣也不好惹,走過去,就見杜雲眼底發沉,面上憂心忡忡,沒一點和他扯貧玩笑的意思。

杜雲伸手把他的扇子抓走,心煩意亂的打開搖了搖,外面已經是初冬,沒扇幾下就凍得直哆嗦,這才發現解閣主平日裏随手帶的折扇全然是個擺設,“我不是那意思,他不一樣,總之,他不該這麽久。張府現在有動靜了嗎?”

解羽閑心裏還很憋悶,跟男人被質疑了某方面能力一樣,不悅道,“無。”

“那就好,那就好。”杜雲揣着手在房間裏渡了兩步,想起什麽,快速走到床邊摸出那只相思樹下挖出來的小盒子抱進懷裏,粗粝的盒面硌着他的胸口,疼痛讓他安心了些,自我安慰喃喃,“就等證人了,快了快了。”

天才剛轉冷,那位九天威儀的皇帝便病下了,聽帶路的公公說,陛下是被氣的。衡州五月不雨,旱而蝗,井泉多涸,良田盡荒,朝廷下撥三百萬兩赈災銀仍舊沒控制住災情,饑荒疾死的百姓累月增加,皇帝心生怒火,向直屬官員問責,要他們在三日之內給出解決之法。

“陛下正泛頭疼,請禪師講經靜心。”公公道。

說話間已到了禦書房,于他們之前從宮殿內躬身退出兩名官員,帶頭的那個是張定城。

禮部尚書沉着臉低聲和身旁的官員交談,見千梵過來,擡頭看了一眼。

這本是無意一瞥,張定城臉色卻突然變得極為難看,渾濁的目光中挾裹着不明的深沉,陰晴不定的釘在千梵身上,像是要将他剮掉一層皮肉。

千梵眉間溫潤如水,一身裟衣清淺高潔,均勻修長的手腕纏着那串木質溫潤的佛珠,腕上的一點紅映到臉上,紅唇黑眸,格外俊美。

他雙手合十,微微颔首,“張大人。”

張定城這才重新有了動作,向他回禮,再擡起頭,臉上的陰翳已經消失不見, “陛下心勞積病,有勞禪師寬慰勸解。”

千梵颔首,跟随帶路的公公進入大殿,在宮門合上時,他偶然回頭,透過一條細窄的縫看見張定城溝壑橫生的臉頰驟然呈現出陰郁至極的神情。

千梵凝眉,若有所思撥動佛珠,沒走兩步,停了下來——張定城不會無緣無故露出這種表情,眼下衡州大旱,三萬兩赈災銀層層下放,不知被貪進個多少人的口袋,禮部牽頭赈災之事,按理來說不可能會拿着貪污歀報憂報喪不報喜,除非是他活的不耐煩,惹得龍顏大怒,皇帝徹查此事,萬一真查出什麽,以禮部為主的一條線上所有螞蚱都別想逃。

聽見殿外的動靜,皇帝聲音傳出來,布滿滄桑和疲倦,“山月來了?進來吧,其他人退下,朕不想看見你們。”

宮女和奴才魚貫而出,千梵接過公公手裏的安神茶,走進內殿。

皇帝靠在榻上,一手撐額,眉頭緊皺,塌下是一地的茶盞碎片,聞聲,擡頭看了眼他,劍眉橫鬓,華發以生,幾日不見,已顯龍鐘老态。

“陛下,靜心養身,保重龍體。”千梵将藥茶遞過。

地上的還未幹涸的安神茶散發着苦冽的味道,皇帝忍了忍,沒将這一杯也打翻,疲倦的接過茶盞,“黎民萬千壓在朕的肩頭,朕縱是想靜也靜不下來。”

千梵握住佛珠,指尖摩擦上面篆刻的經文,“食君俸祿,為君分憂。”

皇帝擡眼,嘲諷道,“文武百官,有幾個管用?”他揉着眉心,手指捏着一張皺巴巴的紙,沖千梵擡了一下。

千梵會意,雙手接過那張紙,一目十行看過,俊眉凝起。

這是一張揭發信,告的是衡州大旱,朝廷無為,地方官上行下效,貪污赈災款,衡州各郡民疫甚重,被迫流亡離鄉。

“三百萬兩赈災銀,你說有幾分是到了百姓的手裏?”皇帝眉間有道明顯的深壑,掩不住的殺伐從蒼老的眼珠中流露出來。

看着這張紙,千梵心中一凜,手指摩擦着信的邊緣,上面有幾層折疊的痕跡,“陛下,信從何處來?”

皇帝喝罷安神茶,将茶盞狠狠拍在桌上,茶水飛濺上龍袍,“夜裏有人用箭射釘在朕的寝宮上,那群廢物直到現在都沒抓住射箭之人。”他怒火重燃,“是不是有一天這箭射到朕的頭上,那群狗東西才善罷甘休……咳咳咳咳咳!”話沒說完便激烈的咳嗽起來。

千梵立刻走上前扶住皇帝,喚進來公公去尋禦醫,皇帝一腔怒火憋在胸口,從脖子燒到了額頭,太陽穴青筋凸起,伏在枕上擺了擺手,“……朕給他們三天時間,查不出來誰中飽私囊,全部……咳咳給朕提頭來見。”

讓公公重新奉上安神茶,勸皇帝飲下,直到藥效上頭,帝火漸息,待他閉目安神入睡時,千梵掃了一眼隐匿在皇帝寝宮的禁軍暗衛,确保殿內安全森嚴,才起身告退。

夜幕降臨,大殿外跪着因為護駕不利失責的禦前侍衛,漆紅描金的蟠龍梁柱上有一枚向內凹陷的三棱印記,是一支箭尖留下的镞印,那封揭發信就是被釘在這裏。

千梵擡手摸了下凹陷處,問禦前統領陳軻,“宮內防線有多長?”

“方圓百裏,飛鳥不留。”

千梵轉過身,“這麽來說,若是有人在百裏之外射箭,就不會驚動皇宮侍衛?”

陳軻擡起頭,肩膀上的冷甲發出鐵片摩擦的聲音,濃眉擰起,“是,但是百裏之外,何人還能弦無虛發?”

皇宮大殿的梁柱重而沉,此人不僅要百步穿楊箭法卓越,還需力大無窮,才能在皇宮防線之外将書信釘上梁柱,陳軻自以為自己不成,也想不到有人能有此之術,于是他否定了千梵的意思。

千梵看他一眼,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低聲道,“百年江湖中,風雲盡奇才。”盯着镞印俊的眼眸中呈出深沉之意,“江湖中,大有人在。”

說罷他垂眸斂目,離開了皇帝的寝宮,走入昏暗的角落,避開皇宮侍衛,施起輕功轉眼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剛回到幽暗的禮佛殿,一道黑影迅速閃過跪在他身前,“張府的家奴回來了,帶回了一輛帶血的馬車。”

千梵瞳仁猛地一縮,袖中的手握緊佛珠,“車裏有什麽?”

“車中無人,只有一只繡金邊的小荷包,荷包中不知何物,張定城看罷雷霆大怒,當即派出殺手。我們暗中跟随,發現殺手的目标是杜大人,還有,張定城的寝房外也被釘上了飛信。”

從聽見血字,千梵平靜的心湖已經巍然刮起大風,手指将佛珠捏的咯咯作響,面上卻冷然不動,如覆蓋了一層冰霜面具,他溫潤待人時像天山巅的白雪,一旦觸及狂風,則立刻化作暴風雪,含着天寒地凍逼人的冷冽嚴寒。

那向皇宮箭射揭發信的人同時給張定城送去了催命涵,涵中說的便是高宸楓那本寫了貪官污吏命門的賬本。

千梵一剎那想到,他們之間有人洩密了?又立刻反駁自己,不論是杜雲圖柏,還是解羽閑自己都沒有理由,那麽就是說知曉高宸楓賬本的還有其他人……是誰?

千絲萬縷的線索剛露出端倪便又被更多的麻線纏到了一起,打成死結,無縫得以窺見清明。

千梵此刻更沒有再多的心思去細想,壓着心裏的風暴,低聲說,“杜大人現在在何處?”

“已經人安置在西山文安寺。”

那是他發跡的佛寺,千梵閉了下眼。

黑影道,“禪師,官道兩旁多深谷峽道,圖公子怕是和家奴交手中跌落山谷,屬下已經派人下谷尋找。”

千梵睜開眼,将腕子上的佛珠取下來收進懷裏,眼裏風聲漸平,化作深沉的夜幕沉入漆黑的眸子中,“我知道了,派人盯着張定城,告訴杜大人,若有動靜,先發制人,我等自會配合他……圖施主,我親自去尋。”

黑影驚訝,低頭應下,千梵回頭看了眼禮佛大殿金碧輝煌的佛像,神佛面容肅穆悲憫的俯視着他,他微微垂眸欠身,然後利落轉身,很快消失在了高牆琉璃瓦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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