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消失的使節團(六)

雨後的洛安城青煙淡淡, 天還未明,衙門後院濕淋淋的,樹桠上的水滴不斷落下來, 小水坑裏散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圖柏的手按在窗臺上, 手背繃起一道蒼白的青筋, 他目光幽暗, 看着散盡的水紋, 開口說話, 聲音從那段漫長的成長時光中恍然抽出, 帶着記憶裏嘔心瀝血的悔恨和不舍,布滿了滄桑和疲憊。

“我以為她舍不得他,所以殺了所有人,唯獨放過了季同。”

圖柏微微側頭, 垂着眸,俊美的側臉如一尊雕像凝固,牙關緊咬着,喉結慢慢滾動, 将痛楚一聲不響咽進腹中。

太疼了,疼的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

“我忘了, 呵……我竟忘了……我還一直以為……”他撐在窗臺的手臂顫抖起來。

他頭疼愈烈,疼的快死的時候——

他喪失記憶,只能在腦海中一遍一遍重放受欺淩、受蒙騙, 無能為力看着丫頭死在他懷裏的時候——

他被季同用丫頭的骸骨威脅的時候——

他難以忍受的時候——

圖柏太痛的時候就會想為什麽不讓我殺了他, 為什麽你連死都舍不得他, 為什麽——圖柏順着牆壁滑落坐到地上,曲起雙腿,将頭埋在膝蓋之間,筆挺的脊椎骨彎了下來,肩膀劇烈的顫抖。

卻依舊一聲不吭,只把血淚都咽進喉嚨。

原來他的小女孩,一直未變。

一雙修長的手搭上他的肩頭。

圖柏的身體渾身繃的死死的,不肯擡頭。

千梵單膝蹲在他身旁,充滿力度和安撫的手掌在他脊椎骨重重撫過,推開他僵硬的肌肉,揉摸發疼發冷的骨骼。最後摸上圖柏的右耳,摩擦柔軟的耳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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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柏喉嚨發出一聲含糊的嗚,下一刻,他像是咬住了什麽,将嗚咽吞進了腹中。

他早就過了哭嚎的年紀,所有的大喜大悲,都被咬緊的牙關強行捂在了胸口,任由一顆心凄風苦雨,也終究是哭不出來一聲的。

千梵心疼的猶如萬千針紮,掰開他的手臂,強迫他擡起頭,将濕漉溫熱的唇貼上他額頭,“阿圖……阿圖……”

圖柏散亂的頭發被汗水濕透了,淩亂垂在額前,下巴繃成一條冷硬鋒利的線,漆黑幽深的眸子襯的臉色更加蒼白。

他的眼睛惡狠狠又空洞的盯着前方,随着眉心傳來柔軟溫暖的溫度,他渾身一震,瞳仁猛地回縮,喉嚨逼仄出一聲窒息般的喘息。

千梵低頭去看,被回過神的圖柏一把抱住了,死死的摟住,把臉埋在他肩膀。

渾濁嘶啞的聲音從緊密相貼的地方傳出來,急切、痛苦、絕望的叫喊起來“丫頭……丫頭……”

千梵大手撫摸他的後腦,唇貼在他耳旁,溫柔缱绻道,“她在你心裏,阿圖,她永遠都在你心裏。”

圖柏趴在他肩頭,愣愣聽着這句話,一滴眼淚從黑眸倏地落下。

他閉上了眼,終于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這些錢你留着買件裙子,別給我買胡蘿蔔了,兔子什麽都吃。

——你喜歡吃,我就要給你買,我想對你好。

記憶裏的淋漓鮮血一寸寸剝落,一間露着破洞的茅草屋浮現出來,屋子的角落裏,一只雪白的奶兔子和一個野小孩頭對頭躺在稻草杆上,望着滿天璀璨的星河,很小很小聲的說着悄悄話。

圖柏閉着眼,成熟俊美的臉龐浮現淡淡的笑。

悵然若失的心漸漸回到了胸膛裏,平緩有力的跳動着。千梵回來了,他的小女孩也還在他的回憶裏不知疲憊的大笑着,圖柏覺得自己又累又困,于是放任自己,就地趴在千梵身上睡着了。

察覺懷裏的人呼吸變得綿延,千梵側過頭親了親他鬓角,靜靜凝望着這只兔妖,撫摸他生出青茬的下巴,低聲說,“阿圖,你要好好活啊。”

太陽從清澈如洗的雲空浮出,黎明清冽的空氣散發着雨後的芳香。

杜雲昨夜被聖旨吓住了,做了一晚上的噩夢,早上起來一睜開眼就去找吃的,安慰自己受了驚吓的小心靈。

他晃悠着走到圖柏的側院裏,還沒邁進去,忽然想到他忘了一件大事。

山月禪師去哪了?

杜雲從拱形石景牆邊扒着往裏面看,院子裏竹林蕩蕩,安安靜靜,連一片衣角都瞧不着。

他抓耳撓腮,心道,“山月禪師昨夜不還站在這裏嗎?莫非等不到老圖自己走了?”他一拍巴掌,樂道,“走了好。”還沒樂完,臉色又一皺,恨恨的想,“虧老圖為你醉酒,想你想的睡不着,這麽容易就走了,白瞎那死兔子一片真心。”

杜雲來來回回想這個想那個,想到最後,嘆口氣,“他可別又難受了。”說着就往圖柏房中走,“老圖,太陽曬屁股了,快起床。”

千梵在杜雲剛踏進院子就察覺到了,懷裏的青年睫羽顫了顫,看似就要醒了過來。

在那雙眼睛睜開的剎那,千梵擡手點了圖柏的睡穴,将他打橫抱起來放到床上,讓他安穩再睡一會兒。

第一次見圖大爺如此憔悴。

千梵低頭給他拉好被子,溫柔凝望床上的人一眼,取過自己已經幹透了的裟衣換上,轉身出了門。

杜雲悶頭走着,心裏琢磨怎麽去安慰圖大爺,視線裏出現了一雙素色靴子,他順着靴子往上看,被吓了一跳,朝身後退了兩步,結巴道,“你、你怎麽還在!”

往千梵身後看了眼,臉上跟吃了蒼蠅一樣,“你從老圖房中出來的?”

千梵整了整袈裟,眉目清秀工整,目光淡然,“貧僧與圖施主之間的事,杜大人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杜雲負手,挺起胸膛,好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虛,“知道又如何,驚世駭俗,于情于理皆是不合。”

千梵手中緩緩撥動佛珠,“何情何理,才成趁了大人的意?”

他氣質本就清淡,常年浸在寶鼎焚香重,更染了一身神佛的不怒而威,不笑的時候給人,讓人平白生出敬畏。

杜雲喉結滾動,眼睛不敢看他,落在一處虛無的點上,“你……”,他因為撕了圖柏的莫忘書,心裏總有點做賊心虛的意思,支吾了一會兒,轉念一想,他是一心一意為了老圖好,半分私心都沒有,怎麽反倒成了小人了。

想到這裏,杜雲擡眼,灼灼看着山月,“你是大荊國第一禪師,佛門清規戒律甚多甚嚴,禪師應該比杜某更清楚哪些戒能犯,哪些戒不能犯,怎麽如今倒是反問起我來了,大師是真不知道,還是打算在佛祖面前也裝傻充愣呢?”

千梵平靜看着他,“原來大人指的是佛祖的情理。”他說,“若貧僧還俗歸家,大人可否認了我與阿圖呢?”

杜雲一驚,他心中是打定主意千梵不可能還俗的,抛開其他不說,如今千梵于天下佛中門徒而言,可以算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若他能安然無事留在皇帝身邊幾年,興許将來能流芳百世,受天下信徒敬仰信奉,何其的榮耀光輝,怎可能說放下就能放下。

杜雲不相信,眼睛亂轉。

千梵也沒打算讓他信服,緩緩走了一步,“阿圖是何時犯病的?”

杜雲在他威壓之下往後退了一步,眼睛盯着他,“他要是不想告訴你,禪師就不必知道了。”

千梵說,“回去的路上對嗎。”他眼睑垂了下,“我該留下他的。”

冰雪封路,圖柏昏迷不醒生死不明的樣子杜雲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憶了,心裏升起一些憤怒,“留下來又能怎麽樣,禪師此行前來,不也只是因為陛下的旨意嗎,你根本就不是因為想見他,你——”

千梵擡起眼皮看他一眼,目光中的深意讓杜雲一愣,然後,他猛地回神過來。

杜大人為朋友的憤怒還沒消下去,立刻替皇帝深深擔憂起來。

這道聖旨,是千梵讓皇帝下的,否則番邦來往、皇子失蹤的事怎麽可能落到他區區一個洛安城知府的頭上!

這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關系啊!

人一旦有了不好的印象,就很難消除,比如現在杜雲看千梵,怎麽都覺得他這樣做不對,那樣做也大錯特錯。

杜雲臉上青紅交加,喜怒莫辯,千梵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心裏想的什麽,不由得苦笑,自己在這位杜大人心裏是不是早已變成了向皇帝耳旁吹風,蠱惑聖上,妖言惑衆的妖僧。

他望着天邊的浮雲,裟衣被微涼的風吹拂,“阿圖的莫忘書中沒有我。”

杜雲立刻反駁,“所以禪師在老圖的心裏根本不重要!”

千梵收回視線,高深莫測看着他,“半年前阿圖也犯過病,就在他從城樓下救起秦初新那日,我送他回客棧,第二日他醒來後,一眼就認出了貧僧,杜大人如何解釋?”

想起那一會兒,杜雲悔不當初自己沒早點看出圖柏對山月禪師的這股歪風,否則早就掐死在苗苗裏了,“杜某無需向禪師解釋什麽。”

千梵勾了下唇,陽光照在地上的水窪中,反射進他眸中一抹流轉的光,“他現在不記得貧僧,是因為有人改動了他的莫忘書!”

杜雲頓時被釘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清風皓月的僧人。

能睡個好覺,簡直太難得了,床上的人睡的不醒兔事,舒舒服服抱着被子一覺睡到了午後,醒來後只覺得渾身酸軟,筋骨都鏽了。

午後的陽光正茂,他晃晃悠悠摸到廳堂裏,看見杜雲與千梵分堂而坐,各據一側,杜雲端着茶杯若有所思,千梵垂眸斂目緩緩撥動佛珠,靜心念禪。

他目光在二人身旁的位置飛快轉了一圈,心中便有了思量,晃到千梵身旁一屁股坐下去,修長的兩條腿交疊起來,斜靠着椅背,沒骨頭似的把腦袋歪到千梵身上,沖杜雲一揚下巴,“你瞅什麽呢。”

杜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把茶盞砰的放到桌子上,“能不能坐好,有沒有個人樣。”

聞言圖柏一樂,懶洋洋枕着千梵,大言不慚說,“圖爺一只兔妖,裝人樣做甚麽。倒是你,怎麽看起來跟被女鬼吸了魂似的。”

提起此事,杜雲更加糟心,看着面前的兩位大神,覺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于是憋憋屈屈很不想說話。

師爺帶着孫曉走進來,坐到杜雲身旁,“何時啓程?”

孫曉坐在一旁,偷偷摸摸将他圖哥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又不大好意思瞅了瞅大師,看他二人似乎又恢複了以前的樣子,想想也是有情兔終成眷屬,心裏跟着杜大人做的那點虧心事總算煙消雲散了,眉開眼笑,“對,我們什麽時候啓程?師爺說這回我們也去。”

那道聖旨寫了什麽,圖柏那會根本比杜雲還心不在焉,就着靠在千梵肩頭的姿勢撩起眼皮,“去哪?”

“銅水峰,後閩使節團和六皇子丢了。”千梵高度概括,簡明扼要。

圖柏唔了聲,“好,你去哪我就去哪。”

他們說話的聲音沒故意掩飾,杜雲聽得一清二楚,誇張的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陰陽怪調說,“看你話說的,跟你們很熟一樣。”

圖柏轉過腦袋,把眼睛眯起成一條線。

杜雲被他看得不自在,“瞅我作甚。”

圖柏坐直身體,唇角彎了一下,他起來的時候将自己特意梳洗了一番,此時星眸劍眉,英氣逼人,“我忽然有幾件事想不明白。”

杜雲用目光詢問。

圖柏笑了下,眸子黑黑的,“我不記得千梵了,但你們應該記得,為何杜雲雲你從沒提過他?”

他笑的十分随意,卻讓杜雲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伸手去摸茶杯,卻不小心打翻了水,杜雲連忙站起來去擦,被走過來的圖柏按住了手。

圖大爺拿塊抹布,“得了,你還是安生坐着吧。”

說完利落的将打翻的茶盞和茶葉收拾幹淨,随手把抹布丢到一旁,剛剛的問題好像被這個小插曲也給打翻了,圖柏就像是随意問問,自然而然接過師爺的話,“既然皇帝有旨,我們就盡早出發吧。”

師爺颔首,轉頭去看杜雲。

杜大人這輩子的驚吓都給了面前的兩位大神,獨自坐着抖了一會兒膘,想起圖柏覺得怕,想起山月禪師覺得怕,想起失蹤的六皇子更是怕上加怕,簡直凄慘的不得了,很需要被人來疼一疼。

有氣無力的撐住額頭,擺擺手,“不行不行,我去不得,你們去吧。”

“為何?”圖柏問。

杜雲委屈捏着袖子,“我我我不能見六皇子,絕對不能。”

圖柏和孫曉紛紛驚訝,師爺老神在在不說話,千梵眼觀鼻鼻觀心早已經入定成佛。

杜雲煩躁的站起來在廳堂裏走了兩圈,神神叨叨嘟囔着,不知自己想到何處,腳步猛地一頓。

“我跟他有仇,我被貶到洛安城,就是因為那位六皇子!他若是見了我,一定會殺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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