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生病

遇到背後有人談論自己, 是該若無其事出去打聲招呼,還是暗搓搓聽聽他們在說什麽?

楚離幾乎沒怎麽猶豫就選擇了後者。倒不是他抱着想聽別人說什麽的心态,而是聽出了外面是誰,不太願意招惹麻煩。如果是旁人,光明正大打聲招呼也就算了,偏偏是寧衛東……楚離幾乎已經可以想到寧衛東見到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反應,幹脆重新翻開劇本靜默地等他們說完。

外面的聲音傳入, 是秦穆:“寧少,我想你冷靜一些。楚離是楚離,和行哲無關。”

——意料中的, 《暗戀》這種小成本青春片,能吸引寧衛東來的恐怕也只有秦穆。楚離微微挑挑眉,不合時宜地想寧衛東不會是吃醋吧?那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江行哲當年掏心掏肺、奮不顧身兩年都沒能捂熱秦穆的心,區區一個什麽都沒有的楚離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他眉梢尚未落下, 便聽寧衛東嗤了聲:“你真是這麽想的?羅誠可不是這麽說。”

乍然聽到羅誠的名字,楚離意外之餘很快釋然。羅誠不喜歡自己,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麽羅誠去跟寧衛東告狀似乎也理所當然,就如當初羅誠跟自己告狀一樣。彼時他還沒有覺察出羅誠有什麽不對,經常會收到羅誠的暗示, 秦穆最近跟誰誰走得近,誰誰似乎對秦穆心思不太純。他當時整個患得患失,知道後不免要找秦穆問上一句,結果往往是兩人一言不合大吵起來。

秦穆指責他太過強勢, 他卻覺得莫名其妙。他又不是限制秦穆交友,不過随口問一句也不行嗎?楚離想當時他也是傻,為此跟秦穆吵過無初次,卻一次都沒有“出賣”過羅誠。哪如寧衛東幹脆利索地說出來,不管秦穆信不信總是一個緣由。

果然,秦穆的聲音頗為意外:“阿誠?他說什麽?”

寧衛東的語氣冷了下來:“羅誠說什麽不要緊,我警告你,行哲已經死了,我不許任何人踩着行哲上位。你也好,楚離也好,不要讓我再聽到把行哲扯進來的傳聞。”

伴着窗外細密的雨滴,寧衛東的話清楚地傳到楚離的耳朵裏。他翻劇本的手一頓,微微扭頭目光落在了三人之間的隔斷上。隔斷并不厚,只是一層薄薄的木板門,但足以遮擋住彼此的身影。

楚離看不到寧衛東此時的表情,但可以想象——畢竟他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好到要穿一條褲子的那種。但即便如此,寧衛東依然背叛了他,卻又在他死後處處維護他。楚離無法理解寧衛東的想法,正如他當初無法理解寧衛東會和秦穆在一起一樣。

或許是寧衛東的威脅足夠給力,秦穆放緩了聲音,他略帶疲憊道:“寧少知道的,楚離長得像行哲,知道行哲的人不少,我根本沒法保證不讓別人說什麽。”

“你管不了別人,總能管住自己吧。”寧衛東的聲音似乎飽含嘲諷,“你離楚離遠一些,少造些話題。他要想貼上來,你當初怎麽對行哲的,拿出一半的冷淡就夠了。”

“寧少這樣說就有些過分了。”秦穆的聲音冷硬,少了之前那種刻意的緩和。

“過分個屁!”寧衛東突然拔高聲音,粗魯地打斷了秦穆的話。他像是一條被困在囚籠裏的瘋狗,左突右沖找不到出路,于是惡狠狠地露出獠牙,撕咬着能咬到的一切。“秦穆不要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江行簡能卡你的廣告和電影,我同樣也能。行哲活着的時候你不拿他當回事,行哲死了,你也別指望在別人身上尋找行哲的影子。你不配……”

寧衛東的這番話乍聽完全沒問題,但代入他的身份便顯得十分古怪了。作為秦穆的戀人,他似乎對秦穆并不怎麽上心,口口聲聲都是已死的江行哲。楚離捏着劇本的手微微用力,想起魏思軒的話——寧衛東喜歡江行哲,只是這份喜歡放在當下十分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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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情漠然,已經不想再聽下去。

然下一刻,秦穆突然冷笑起來。楚離從來就知道秦穆的脾氣并不好,根本不是表現出的溫文爾雅。他大概被寧衛東壓抑地狠了,一改之前的退讓,譏诮道:“我不配,我不是東西,我是混蛋。我對不起行哲是我的事,但寧少呢?你以為你比我好多少?行哲把你當朋友,你把行哲當什麽?禁脔?私有物?你天天琢磨着怎麽上行哲,處心積慮害的行哲一個朋友都沒有,行哲知道嗎?你不敢跟行哲表白,只會心思陰暗偷偷摸摸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我們半斤八兩,誰又比誰好?”

眼前的變故太過突然,似乎上一刻兩人還能維持表面的平和,但下一刻雙方驀地撕破臉,彼此撕咬地血淋淋,像握住對方把柄的政客,将那些見不得人的、陰暗的過往紛紛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寧衛東沒了聲響,不知是秦穆的突然變臉讓他太過意外,還是秦穆的指控太過刻薄,讓他找不到言語反駁。而秦穆更似徹底抛開身上的遮羞布,一刀快似一刀地捅向寧衛東:“行哲怎麽死的,寧少不會不知道——他看到我們在一起,情緒不穩之下出去飙車。但實情如何你我都知道。我承認我不是東西,想借寧少的手擺脫行哲,那寧少呢?你難道不是利用我想逼行哲死心?不過是行哲高一的事重演了一遍,當年你找人傾情演出,如今沒有勢均力敵的演員,不得已親自上場而已。”

秦穆一口氣說完,寧衛東才恍然驚醒,想都沒想便擡手給了秦穆一個耳光:“你閉嘴,行哲死了,你知不知道行哲死了……”

寧衛東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像是一頭窮途末路的野獸,被人撕開扭曲的、已經化膿的傷口,獨自在曠野痛苦地嗚咽着。

清脆的耳光聲回蕩在狹小的陽臺,同時響起的還有“致愛麗絲”的手機鈴聲。外面的兩人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操控,同時目光冷厲地看向木板門的隔斷。隔斷內,楚離低着頭,額頭的碎發垂落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慢吞吞地從兜裏掏出手機,幹脆接起:“馬哥……我知道了,我現在就下去。”

真他媽是操蛋的人生!

楚離把手機塞回兜裏,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推開木板門。仿佛是一出荒誕的舞臺劇,臺上兩人賣力演出,臺下唯一的觀衆卻意興闌珊。“背叛”的真相如此猝不及防地在眼前展開,盡管兩人流露的只是只言片語,但楚離已經可以想象背後的種種因由。

秦穆想離開他,寧衛東想讓秦穆離開他,目标一致的兩人聯手在他面前演了一場戲。只是……他們大概誰也沒有想到這場戲根本沒有依着劇本走,而江行哲那個倒黴蛋稀裏糊塗便在戲裏送了命。

楚離說不出心裏什麽滋味,難過有,憤怒有,委屈似乎也有。他想命運真是個操蛋的玩意,兜兜轉轉非得“告訴”他真相。他其實更願意“稀裏糊塗”,也免得把自己當做另一種意義上的傻逼。

他若無其事地路過兩人,連正眼都不肯施舍一個。秦穆最先反應過來,看楚離的眼神複雜難明。寧衛東後知後覺,忽的伸手抓住楚離,表情陰冷:“你剛剛聽到了什麽?”

楚離漠然地看着他:“聽到江行哲是個傻逼。”

他說完甩開寧衛東的手揚長而去。倉庫的側門在身後關上時,楚離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遠遠地,裴凱沖他招手:“楚離快點,我正要去找你,趕緊去換衣服,化妝師正等你呢。”

按着拍攝計劃,楚離的戲份在下午,所以他什麽都沒有準備。聞言楚離迅速調整好心情,把小陽臺發生的一切抛在腦後。裴凱迎過來,習慣性地攀着楚離的肩膀,突然驚訝道:“怎麽回事?你身上怎麽這麽熱?”

“熱嗎?”楚離不覺得,“是你手冷吧?”

他拉着裴凱就走,裴凱有些不放心:“別是發燒吧?要不我去跟馬哥說一聲,你先休息一天再說。”

楚離心中微暖,挑眉笑了起來:“我又不是個瓷娃娃,剛從醫院出來又要休息,沒這麽弱了。”

他态度強硬,裴凱只得順着楚離。眼見楚離換好衣服,化妝師給他臉上上了一層薄薄的粉:“你皮膚本來就白,不需要抹太多東西,現在這樣就正好。”

“謝謝李姐。”楚離客氣道。

被稱為李姐的化妝師滿意地笑了笑,加了句:“我摸着你有點熱,待會拍完你加件衣服,我這裏人不多,你來稍微躺一會沒事。”

楚離又道了一次謝,并沒有把對方的話放在心上。但大概他的身體真的發出了警報,在鏡頭前“渾然天成”透出一股發自內在的脆弱,不僅符合人物的設定,更襯得他“乖巧”起來。以至于只略微調整了幾次,便拍攝完屬于他的戲份。馬哥對楚離的表現十分滿意,連連誇贊他有靈氣。因着拍攝順利,馬哥吩咐大家休息一會先吃午飯,其餘的戲份下午再說。

楚離回到隔出的休息室換回自個的衣服,裴凱拿着手機在一旁等他。換到褲子時,秦穆找了過來。他似乎沒想到裴凱也在,愣了愣才客氣道:“我有話想跟楚離單獨說,麻煩你外面等一下。”

裴凱看向楚離,楚離點了點頭。裴凱皺眉提醒秦穆說:“楚離有點發燒,你要說什麽快點。”

秦穆:“好。”

休息室內很快只剩下兩人,楚離換好衣服拉着椅子坐了下來。他懷疑自個真是發燒了,托着額頭漫不經心地看向秦穆,等着秦穆說什麽。他想無外乎和他聽到的那些話有關,就是不知道秦穆是要威脅還是利誘不準他說出去。事實上,楚離也沒打算跟誰說。有什麽好說的,說了不過是又一次把江行哲拉出來當做別人口中的話題。對他有什麽好?再說就算他想說,又能跟誰說去呢?

他心中轉念,然事情卻有些出乎意料。

秦穆上前一步仔細盯着他,說出來的話和之前發生的事毫無關系。他沉聲道:“裴凱說的沒錯,你确實在發燒。我助理帶了藥,你等等我讓他送來。”

“不用了,我待會找地睡會就好。”楚離搖搖頭,婉拒了秦穆的好意。他意圖速戰速決:“你找我想說什麽?”

秦穆沉默下來,仔細打量着楚離的臉。大概是發燒的緣故,楚離的臉頰微微泛紅,仿佛三月的桃花,鮮豔而美麗。他看着楚離恍惚想到江行哲。似乎有那麽一次,江行哲陪他在海城郊區拍戲,也是不小心着涼發起了高燒。他當時忙着趕進度,根本顧不上江行哲,只吩咐助理送江行哲回江家。彼時江行哲反反複複燒了一個星期,等徹底病好後整個人瘦了一圈。

再見到江行哲他不免有些內疚,專門騰出一天的時間陪對方。然而沒過幾天他莫名其妙丢了一個快要談好的廣告,羅誠打聽一圈暗示搗鬼的是江氏。秦穆想當然地覺得是江行哲動的手腳,無非是因為他忽略了他。為此他跟江行哲大吵一架,事後雖然還是拿到了那個廣告,但因着行哲生病生出的那點內疚很快就沒了。直到江行哲死後他才知道,那次卡他的是江行簡,根本和行哲無關。

秦穆回過神來,堅持道:“有病就得吃藥,我讓助理送藥來。”

楚離有些不耐煩,望着秦穆的目光隐隐帶着諷刺:“你找我就是想說吃藥嗎?”

這一次秦穆沉默的時間更長。

楚離托着頭,似乎覺得時間在拉長,隐約有股小火苗在體內燒起,他略帶催促地瞟了秦穆好幾眼,突然就對秦穆要說什麽失去了興趣。不想說就算了——就在他如此想之際,休息室的門再次打開,這一次找過來的是江行簡。

米色的襯衫,袖子半挽起,灰色的修身長褲。江行簡一手拎着四層的食盒,一手搭着西裝外套,彬彬有禮地走了進來。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是焦點,便如江行簡,一進來就吸引了秦穆同楚離的目光。

楚離驚訝地問:“你怎麽來了,不是說裴姨來送飯嗎?”

江行簡把手中的食盒放到一邊,目光掃過秦穆時不由沉了沉。嫉妒的小苗在內心瘋狂生長,然他面上卻是沉穩如山。他正要開口說話,突然目光微凝,幾步走到楚離面前,擡手搭在了他的額頭。“你發燒了。”江行簡用的是肯定的語氣。他幾乎立刻做出反應,無視秦穆的存在,半抱着楚離道:“我帶你回家。”

兩人的肌膚相觸,江行簡大概是剛從外面進來的緣故,身上微微冰涼,給楚離的感覺十分舒服。他在最初的僵硬後很快放松下來,感覺頭似乎有些發沉,便沒有拒絕江行簡的提議。

跟馬哥打過招呼後,江行簡把楚離送上車。楚離想到什麽,趴着車窗提醒裴凱:“我把食盒留在休息室了,你快點去趁熱吃。”裴凱擺擺手示意知道了,楚離縮回脖子,歪着頭在副駕駛沉沉睡了過去。

江行簡擔憂地摸了摸楚離的額頭,一路把車開的飛快。等回到藍鼎時,楚離披着他的外套整個蜷縮在了座位上。江行簡握着楚離的手,輕聲道:“小哲回家了。”

楚離沒有說話,他似乎被包裹在柔軟的棉花糖中,什麽都聽不到。迷迷糊糊中,他感覺自己好像被江行簡抱起,本能地動了動身體,在江行簡的懷裏尋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再後面的事,楚離就不記得了。記憶斷斷續續,他仿佛一會睡一會醒。有人将冰袋放在他的頭上,似乎還有人低聲說:“先吃藥,不行就得去醫院輸液了。”

楚離被哄得吃了藥,又喝了一杯蜂蜜水。裴姨急急熬了一鍋粥,着急地說:“這是怎麽回事?才去了劇組一上午怎麽就燒的這麽厲害。”

江行簡沉默地坐在楚離床頭,隔一會給楚離換個冰袋,時不時擡手在他額頭摸一摸。裴姨端粥過來,江行簡抱着楚離柔聲道:“小離,起來喝點粥。”

楚離依賴地在江行簡懷裏蹭了蹭,勉強睜開眼,正對上江行簡擔憂的目光。他覺得自己清醒過來,想要笑一笑,嘴角卻似被什麽拉扯住一樣,無法提起來。江行簡感覺到楚離的動作,輕輕摸了摸他的臉,溫柔道:“別急,我在,我一直在。小離你什麽都不要想,好好養病就好。”

江行簡的手好暖和——這是楚離此刻腦海的想法。溫暖的觸覺帶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他用力翻着封塵的記憶,吹開上面覆蓋的塵埃,試圖找出這種熟悉的感覺。時間一點點倒退,是了,他想起來了。那次他陪秦穆在海城拍戲,不小心着涼發起了燒。秦穆讓助理把他送回江家,在他反反複複的高燒中,始終有個人守在他的身邊,一直溫柔地陪着他,摸着他的臉,帶給他同樣溫暖的感覺。

他當時以為照顧他的是裴姨,但原來上次生病一直照顧他的就是江行簡嗎?

楚離眨眨眼,想要努力把江行簡看清楚。他想大概他一直都沒有了解過江行簡,一直自以為是地猜度着江行簡的行為。這次是他知道了,那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江行簡是不是為他做了很多事?

他想起每年神秘的生日禮物,想到藍鼎公寓的密碼……他用力抓着江行簡的手,喃喃道:“哥哥……”

“什麽?”江行簡低頭湊過來。

楚離有些着急,更大聲了:“哥哥……”

許是因着生病的緣故,楚離對江行簡的眷戀發自內心。他體內有股強烈的沖動驅使他跟江行簡坦白——他是江行哲。他自覺說的十分大聲,但江行簡只看到楚離的嘴唇蠕動兩下,似乎想要說什麽。“不想喝粥就睡吧,我在,一直在。”江行簡眼神溫柔,摸着楚離的頭,輕聲哄道。

楚離感覺自己似乎又被包裹在了柔軟的棉花糖中,他緊緊抓着江行簡的手,仿佛抓到了回家的路。他舒服地蹭了蹭,在江行簡的注視下重新睡了過去。在睡前的最後一刻,他隐約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事。

到底是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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