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哀求
江行哲跟寧衛東認識, 是在高一上半學期。
那會江行哲身邊已經有一個固定的玩得好的圈子。圈子裏這幾人家裏做什麽的都有,幾乎涵蓋了各行各業。其中魏思軒家專做寵物用品,還在海城郊區蓋了一個特大的狗場。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正是活蹦亂跳精力無處發洩的時候,去狗場鬥狗便成了頗受歡迎的消遣之一。
魏思軒家的狗場專門有一批鬥犬,幾人一人認領了一只,平時沒事就去玩一圈。他們也不賭別的,贏的人請吃飯, 輸的人學狗叫。
不知道江行哲運氣不好還是怎麽回事,他養的狗長的最是威猛,卻偏偏性格慫的要死, 一點不像是鬥犬,一上場就躺倒耍賴。為此,江行哲每每都是輸的最多的那個,自然也是學狗叫最多的一個。
結果那幫混蛋非說江行哲學的不像, 把江行哲氣得要死。誰他媽學狗叫還得學标準了,學得像了能怎麽樣?被狗誇一句有語言天賦嗎?他我行我素, 輸了還是想怎麽叫怎麽叫,被胡一典錄了一段發給衆人當起床鈴聲,美名其曰—混入狗群的小奶狼。
時至今日,楚離學起狗叫還是不像, 同當年沒什麽區別。不過他早忘了狗場的事,根本想不到寧衛東這麽多年起床鈴聲一直沒變,還是當初胡一典錄得那段叫聲。
本來這種一般人根本聽不出來,但寧衛東聽了整整五年, 幾乎把短短不到一分鐘的聲音刻入到靈魂深處。如果不是楚離和江行哲的聲音略有不同,他簡直以為剛剛是他的起床鈴聲響起。
有那麽一瞬間,寧衛東耳朵裏聽不到任何聲音。他仿佛沿着時間之海回溯,重新站到了五年前的魏家狗場。行哲養的那條狗又是一上場跑了兩個來回便躺下裝死,把行哲氣的惡狠狠地表示要餓它一個星期,只給吃饅頭不給吃骨頭。
他們幾人哈哈大笑,起哄讓行哲趕緊叫。行哲氣過了又變回無所謂的樣子,懶洋洋地叫了幾聲。不知那天是不是陽光正好,行哲站在樹下,光影斑駁打在他的臉上。他嘴裏說着狠話,看着那條狗卻溫柔的笑,眉目柔和的像是發光。寧衛東只覺得心髒好像被什麽捏了一下,酸酸的,澀澀的,又仿佛夾雜着甜。他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感覺,只知道那天他看着行哲半天移不開目光。
五年的光陰閃爍,他仿佛在時間之海沉浮。眼前一會是行哲幾年前站在狗場随意學着狗叫的樣子,一會是楚離斜瞥着他鬥氣似地叫着。他臉上的表情從愕然到扭曲,最後塵埃落定變成了隐隐的哀求。
“楚……你再叫幾聲。”
回應寧衛東的是楚離不客氣地拍開他的手:“你沒毛病吧?”
若是放在以前,寧衛東早就勃然大怒,根本連看都厭惡看楚離一眼。但現在他似乎站在層層迷霧中,仿佛有什麽在楚離身上召喚着他。他順着楚離的話想:我他媽是有什麽毛病?但這個念頭不過剛剛浮現,立刻就有更加不可理喻的念頭砸下,将他心裏那麽點動搖砸的七零八碎,然後扭曲成更直接的渴望。他用前所未有的耐心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低聲下氣道:“你再叫幾聲,我聽聽。”
楚離:“……”
隔着一張繪滿了大片藍色鳶尾花的茶幾,趙雲生饒有興趣地看着楚離。從最初寧衛東沖動起身,他就預感到什麽,但卻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如今寧衛東可憐巴巴地看着楚離,他更是興致勃勃地等着看戲。當聽到寧衛東低聲哀求時,趙雲生也感同身受地嘆了口氣,卻更好奇楚離的反應。一般人這種時候估計也妥協了,反正叫幾聲又沒什麽損失,還能跟寧家結個好。但楚離的反應卻是一臉冷淡地推開寧衛東。趙雲生的眼睛亮起,覺得楚離的表現很對他的胃口。
這麽一會的功夫,江行簡和寧為學也注意到了這裏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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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寧衛東的前科,雖然寧為學保證過寧衛東不會在這裏亂來,但江行簡還是快步走過來,擋住了寧衛東的視線。
“怎麽回事?”
江行簡直接把問題抛給寧衛東。他這副護崽的樣子讓寧為學微微吃了一驚。寧為學是知道楚離的存在的,但他還是低估了楚離對江行簡的影響。沒有猶豫的,寧為學拉過寧衛東警告道:“衛東。”
顯而易見的,兩人同時把挑事的“刺頭”這個帽子戴在了寧衛東的頭上。
出人意料的,寧衛東并沒有反駁,只是越過江行簡對着楚離道:“你再叫幾聲,我以後絕不為難你。”
這已經是寧衛東所能想到最為“誠懇”的保證了。對着楚離,他大概從未這樣軟和過,以至于滿腦子光怪陸離,一時竟是做出了這麽一個更像是威脅的保證。楚離簡直被他氣笑了,冷聲道:“不稀罕。”
說的好像是他怕過寧衛東一樣,楚離不樂意地想,轉念又覺得跟寧衛東計較沒什麽意思。他雖然不太高興,但也是因為寧衛東的态度,那種理所當然的“世界那麽大,誰都是他爸”,但對于寧衛東隔了這麽久還能認出自己來,未嘗沒有感動。然也就剩這麽一點點感動了。曾經漫長歲月中的青春回憶,曾經他獨孤時寧衛東溫暖的陪伴都随着那場車禍煙消雲散了。
他回過神,想到來這裏的目的,覺得肯定是沒戲了。趙雲生本來就不待見他,試個戲還專門為難他,更別提他們差點在這裏打起來。他頗為光棍地對着趙雲生聳聳肩:“趙導,我學完了,你也聽到了,沒什麽事我先走了。”
“學什麽?”江行簡狐疑地看向趙雲生。
趙雲生拍拍劇本,坦然道:“學狗叫,戲裏面有這一段。”
江行簡的臉色有些難看,趙雲生像是沒看到般,轉頭對楚離說:“你還不錯,比我想象的好很多。不過雲林這個角色有些特殊,我還要再見見其他人。”他這句話是故意對江行簡說的,說完擺擺手,示意楚離可以離開了。
楚離要走,江行簡自然不會留下。結果寧衛東跟着也要走,寧為學無可奈何地跟趙雲生打過招呼,跟在了寧衛東身後。
一出門,寧衛東就想跟楚離說什麽,卻被江行簡不動聲色地隔開。直到楚離上了車,寧衛東也沒有找到機會跟楚離說上話。他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着江行簡開車離開,對跟在他身後的寧為學突然道:“我不出國了。”
寧為學:“……不行!”
寧衛東兩手插兜閉着嘴不說話,寧為學頭疼地看着他,很難猜到他在想什麽。不過想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寧衛東留在這裏就是個麻煩,遠遠送走是最好的選擇。
他示意寧衛東上車回家,寧衛東沉默片刻搖搖頭:“不了,我去看看行哲。”
寧為學現在不止是頭疼,連牙也疼了。
……
寧衛東的身影在後視鏡中越來越小,楚離緩緩地收回視線。他聽到江行簡問剛剛發生了什麽,随口道:“沒什麽,就是趙導讓試了一段戲。”
江行簡略微沉默,壓抑着怒氣道:“學狗叫?”
楚離感受到他的情緒,訝然地看着他,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江行簡是為了自己生氣。他微微一愣笑了起來,解釋道:“其實沒什麽,本來就是劇裏面的一段戲。”
過去楚離跟着秦穆別的記憶不深,但秦穆對于演戲态度的端正讓他感受十分深刻。他記得秦穆有一次答應幫朋友的忙,在一個小成本的喜劇片裏客串幾分鐘,演一個中彈而死的倒黴蛋。短短幾個鏡頭的戲份,秦穆一個人在酒店揣摩了半天。只中彈後的動作和表情他就設計了好幾種,反複練習了一天。作為唯一的觀衆,楚離有幸目睹全部。雖然他看不出秦穆翻來覆去的幾個動作有什麽區別,但“敬業”這個詞他還是懂的。他自嘲地想只是學幾聲狗叫算什麽,換成秦穆想在趙雲生面前求這個機會還求不到呢。
“再說……”楚離看着窗外,“你要這麽想演戲只是工作,趙導也不過是工作中遇到的一個難纏客人罷了。我當初在酒吧時也偶爾會遇到一些不可理喻的客人。”說到這裏他想起什麽看了江行簡一眼,江行簡想到最初兩人的見面,神色緩和下來。
楚離雖然不說,但也能想到當初的辛苦。江行簡心裏泛起心疼的情緒,不自覺語氣溫柔地問:“當時很辛苦吧?”
“還好,其實和現在也差不多。”
江行簡斟酌道:“你剛剛說只是把演戲當做工作,那你喜歡演戲嗎?”
曾經楚離跟江行簡說過類似的話,當時楚離說的是覺得演戲很有趣,但那不過是敷衍江行簡的話。如今江行簡再次問起,楚離沉默半晌,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在成為楚離之前,他很少想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反正他想做什麽都行,也無所謂喜不喜歡。然而成為楚離後他面臨的問題恰恰相反,他能做的事情很少,少到只能去酒吧端盤子。雖然他幹的還算開心,還認識了裴凱,但終究不能說一句喜歡端盤子。
他安靜不說話,江行簡擡手拍了拍他:“沒事,小離你可以慢慢想,想做什麽我都陪……支持你。”
楚離“哦”了聲,卻沒把江行簡的話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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