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面熟
張啓國的要求并不過分, 起碼在楚離眼中是這樣。
大概他已經先入為主地認定了自個和江家的關系,所以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下來。反而是張啓國因為他答應地太過幹脆,又不問緣由有些不敢置信,遲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小離你想好了?”
張啓國老實一輩子,行事作風打着懦弱的印子,不然當初也不會被鄰居家的無賴兒子逼得賣房,連楚離都差點被欺負了去。如今難得強硬一回, 話出口又有些後悔,覺得對不住楚離。他念着楚父這些年的好,又對楚離可能的、尚未謀面的生父生不出絲毫的好感, 不想也不打算跟對方有什麽牽扯。但楚離萬一想見見生父呢?他把自己的情緒強加到楚離身上,會不會不太好?
有違以往行事準則的行為讓他心底糾結,好似一個優柔寡斷的選擇困難症患者,忐忑不安站在十字路口。往左固然是他的願望, 但往右也不是不可以。他左右張望,把為難寫在了臉上, 對着楚離生出了莫大的心虛。
許是看出了他的心理,楚離的語氣少見的斬釘截鐵,說:“我想好了。”更特意強調道:“我覺得現在的生活挺好,我很滿意。”
“滿意”這個詞用在這裏, 張啓國不免有些稀裏糊塗,不太明白楚離的意思。不過楚離的語氣很好的安慰了他。他聽得出來楚離并沒有勉強,是真的不打算追尋自個的身世。這個認知讓他驀地松了口氣,只覺一晚上壓着他喘不過氣的石頭被楚離的态度輕輕一推, 滾到了某個未知的地方。
如此一來,張啓國便打算趁早返回忻城,只是轉念又想到電話中跟楚離提及來海城的理由,不免有些猶豫。
“舅舅?”楚離叫了聲。
張啓國遲疑下,試探地問:“小離你說的那個人……能不能打聽到他葬在什麽地方?”
事實上張啓國心中對此抱得希望并不大,畢竟他的要求太過突然,楚離未必能這麽快打聽到消息。哪知楚離沒有猶豫,似乎早有準備,輕輕點了點頭,說:“我帶舅舅你去。”
無視張啓國欲言又止的神色,楚離先點了點吃的。從火車站去墓園的距離不短,張啓國一早趕來又什麽都沒吃,來回折騰下來不墊點東西根本不行。許是他态度沉穩感染了張啓國,張啓國一直不怎麽踏實的心終于定下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食物上。
兩人簡單吃過早飯,楚離伸手攔了輛車。司機聽說一大早要去墓園有些不太樂意,不過也不好拒載,只能不情不願讓兩人上了車。司機的态度讓楚離開始想念江行簡,好似無論他去哪,江行簡這個司機都任勞任怨,由着他的意思。
這個念頭像一道縫隙,由此推開了思念的大門。楚離驚訝地發現江行簡站在門的那一邊,潛移默化占據了他的心神。以致他想到江行簡,心頭泛起的滿滿都是甜蜜,像是蓬松的棉花糖,充滿了芬芳。他安靜地看向窗外,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一路上,楚離和張啓國都沒怎麽說話,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到了墓園,張啓國才恍惚從沉默中回神。站在墓園門口,他有些遲疑,沒話找話地問:“要不要買束花?”大概是近情情怯,張啓國突然有些害怕,害怕那個沉眠于地下的孩子真如楚離說的那樣,和楚離長得一模一樣。他捧着包好的花,緊緊拉着楚離,粗糙的手指微微顫抖,透出心底的不平靜。
“舅舅。”楚離看向他。
張啓國定定神,低聲道:“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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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山路蜿蜒,一路鳥語花香。張啓國感覺沒走多久,便已到了山頂。盡管一路他已經設想多次,待真“見到”江行哲時,依然有種巨大的沖擊。白玉墓碑上,江行哲的笑臉似熟悉又陌生,張啓國足足愣了幾秒,才失魂落魄轉向楚離。兩人長得太像,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尤其是他在江行哲的笑容上看到了楚離的影子。恍惚間他将兩人混淆,有些辨不清躺在下面的到底是誰?
“這麽年輕怎麽就……”
只要想一想這個人可能是姐姐的孩子,而在他們都不知道的時候,年紀輕輕便已離開人世,後面的話他便無法說出口。清晨的山風拂過,張啓國的眼圈一點點紅了。
隔着一人的距離,楚離安靜地站在那裏,沒有去打擾張啓國。對他而言帶着旁人來探望沉眠的自己,委實是種很難形容的體驗。他想能活着實在是件很幸運的事。只有活着才能體會到愛與被愛,才能觸摸到幸福的滋味。無論張啓國、江行簡還是其他人,他所感受到的一切情感都是基于自己活着,也幸好他還活着。
……
兩人一直在墓園待了幾個小時,臨近中午才離開這裏。張啓國緩過精神,自覺心願已了便想着早早回忻城去。他跟楚離說:“海城也沒其它事了,舅舅先回家了。今天出來的急,還沒跟單位請假呢。”說着他回頭看了眼墓園的方向,語氣不自覺變緩,帶着笨拙的安慰道:“小離你既然只認你爸一個爸,其他事和咱們也沒關系了。你好好的比什麽都強。”
事到如今,張啓國已相信江行哲便是姐姐的孩子。如果江行哲還活着,兩兄弟相認也是件好事。可江行哲已經死了……張啓國沉默地拍了拍楚離。
楚離點點頭,輕輕“嗯”了聲,轉而提議:“舅舅吃過飯再回去吧。這個時間也該吃飯了,我有個朋友聽說舅舅你來了,想一起吃個飯。”
從楚離口中聽到“朋友”二字,張啓國先是愣了愣,随即意識到什麽,臉上擠出點笑模樣:“小離的朋友?是女朋友?”
楚離神情古怪地搖搖頭,否認道:“不是。”
張啓國的心神被楚離的話吸引,想想楚離的年紀,順着說:“小離的年紀也該交女朋友了。放心,舅舅很開明的。”
楚離:“……”
他含糊地點點頭,沒有再分辨是否女朋友的事。由此導致的結果便是當張啓國見到江行簡時,發現不是他預想中的“小離女朋友”,不免有些失望。失望之外,更多的還是驚訝。作為四海影視城的一名員工,張啓國不可能不認識江行簡。他怎麽都想不到楚離口中的朋友會是“江總”,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小離。”
江行簡還是穿着早晨那套楚離同款情侶裝,笑的像個鄰家大哥哥。他親昵地同楚離打過招呼,轉向張啓國:“這是舅舅吧?”
張啓國:“……”
在張啓國過往的人生中,完全沒有應付眼前這種情況的經驗。他今天屬于翹班來見楚離,誰會想居然遇到公司的大老板,對方偏又一口一個舅舅叫的親熱。張啓國覺得哪裏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江行簡表現得就如一個熱情的年輕人,他稀裏糊塗地跟着江行簡上了車,想不明白他什麽時候成了江總的舅舅。
副駕駛上,楚離偷偷瞪了江行簡一眼,為他這聲不要臉的“舅舅”。
江行簡縱容地沖着楚離笑笑,轉身說:“我在臨江閣訂了位,那裏主打川菜,味道很不錯。”
張啓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江行簡大概是在照顧自己的口味,急忙擺擺手:“吃什麽都可以。”他說完下意識看向楚離,“小離……”
楚離順着江行簡道:“就臨江閣吧,舅舅你喜歡吃辣,他們家十菜九辣,川菜做的十分地道。”
楚離拿了主意,張啓國不好再說什麽,客氣地對着江行簡點點頭。只是注意到楚離同江行簡的相處,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總覺得兩人有些太過親密。他擔憂地看了楚離一眼,仿佛從上次自殺後醒來,小離的性子就變了很多。過去他欣慰于這種變化,覺得小離比以前開朗是件好事。但他發現改變同時還帶來了別的後遺症——他已經很難猜到小離在想什麽了。
壓下心中隐約的擔憂,張啓國時不時跟楚離搭幾句話,一直到臨江閣,他也沒有找到自個不安的點到底源自哪裏。
臨江閣內,謝元珣正好在這裏跟人吃飯。
同桌有人無意擡頭,恰看到江行簡進來,頓時一愣,意外道:“謝總,你約了江總?”
“行簡?”謝元珣順着說話人的視線看過去,一掃眼看到江行簡,正想着招呼一聲,餘光掃過江行簡身後的楚離,膩味地皺皺眉。想到昨晚在醫院看到的那一幕,他的神情有些不太好。出于某種隐晦的原因,謝元珣并不喜歡楚離。見到楚離同江行簡一塊,也便歇了同江行簡說話的心思。他正要收回視線,驀地見楚離轉身同身後的中年男人說了句什麽。下意識地,謝元珣的視線在中年男人身上掃過,目光微微一怔,總覺得對方看着有些面熟,似乎哪裏見過。
回憶如浪潮洶湧,謝元珣隐隐想到什麽,目光頓時變得淩厲起來。
“謝總,怎麽?”有人注意到不對,輕聲問。
謝元珣的目光如刀子般在張啓國身上剮了一遍,随即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含笑道:“沒事,似乎看到一個朋友,可能是看錯了。”
“那江總?”
謝元珣擺擺手:“行簡跟朋友一塊,咱們就不要去湊熱鬧了。”
他把“朋友”二字在嘴裏咀嚼了一遍,聯系楚離出現的前前後後,想到某個可能,垂下眼臉遮住了其中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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