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近海

潮推沙起,雲堆霞生。

青蒼綿延的遠山下是一泓碧波微漾的高原海子,像點綴在青山裏的一粒翡玉,又像倒映着雲端的眼眸。

它默然于此,看着月落日升,觀着雲卷雲舒,閱着人世百态,聽着岸邊情人的絮絮低語。

宋郁從自行車的車兜裏拎着剛才在來路上買的啤酒和燒烤,他們是從玉洱門出來,沿着路一直騎到了才村,穿過村莊裏的白族屋檐,一路到了這兒。

“坐吧。”宋郁說完,就在這個金烏西墜而給岸邊沙地鋪上的一層金墊上席地坐下來。

“這就是,”季安和仍站在沙地上,潮聲起落,他的話語也夾雜其間,“洱海?”

“嗯。”宋郁跟着那站着的人望着那一望無際的水平面,他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遍的洱海,在今天卻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風将吹得夕陽裏的洱海波光粼粼;也吹得宋郁那半長的發紛亂起來,更将驀然回首的有些人心頭的那潭平湖,吹得起了漣漪。

“宋郁。”

“嗯?”宋郁擡手将自己被風撩起的碎發別在耳後,一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自顧自地開了一罐啤酒。

季安和看着那個低頭忙碌的人,突然有感而發起來,眼裏是宋郁突然擡頭看過去時理解不了的羨慕:“也只有這裏,才能養出這樣的你。”

宋郁有些疑惑地看了兩眼季安和,但他沒多問,只是晃了晃手腕,示意走過來的季安和直接拿自己手上的啤酒。

季安和走過來坐在了宋郁的左手邊,一樣的方向,看着霞光垂暮,看着青山下的村落升起了炊煙袅袅,又轉眼看回了身邊的人。

宋郁重新從手邊的塑料袋裏拿了一罐啤酒,他悶聲喝下了一口,才開頭。

“季先生,也只有這裏,才能讓我遇見你。”

季安和對着這樣的話,眼裏起不了什麽波瀾。哪怕他明知宋郁說的不是甜言蜜語,而是真心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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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三十歲了,沒有那種對情愛熱烈的心境,就像這一面平湖一樣,可以因為風裏的情話漣漪泛泛,卻到底掀不起波瀾。

他可以大方地承認他對某些時刻的宋郁動了心,卻也只到了這樣的地步。

這大概也是當初宋郁可以對他交淺言深,而他做不到對宋郁交淺言深的原因吧。

宋郁将易拉罐放在手邊,看着遠山雲煙,看了好一陣,突然開口,卻問得輕飄飄:“它……不是不在了吧?”

“嗯?”季安和仰頭飲酒的動作微微一頓,他再側目時,對上了一雙不算明亮卻別有深意的眼,只那一瞬間,他像是已經被那雙眼釘在了木板上一樣,甚至忘了動彈。

宋郁答:“那串風鈴。”

“你既然知都知道了,”季安和苦笑着,“又問什麽呢?”

宋郁倏爾将膝蓋放平,手往後撐在沙地上,表情惬意,讓了人一種他不過是當睡前故事聽聽醒來就會忘得一幹二淨的錯覺。

他懶懶地說:“只是想聽季先生說。”

季安和卻嘆了口氣,回望着宋郁,仍然堅持着什麽:“要聽我說,那就是沒什麽,也沒什麽可說的。”

宋郁點了點頭,他沒逼問下去。

“那我說吧,其實我真的,有時候很羨慕季同。”宋郁的眼光也瞥向了別處,“他離你這麽近。”

還被你護着寵着……

宋郁的笑容添了點苦:“而且他之前也在今天那個巷口聽到了那個風鈴聲。”

那時正值季夏,道路兩旁的樹木枝繁葉茂,遮了半個巷子的天光。

路過巷口的季同回頭望了一眼,沒聽清這風鈴聲到底來自何處,就轉身牽着自己的女朋友追上前面領路的宋郁,略顯興奮地說。

“這裏竟然有一家風鈴店。”

“嗯,開了十多年了。”宋郁答話。

季同随口說道:“我家裏之前也有一串風鈴,跟剛剛巷口的風鈴聲挺像的。你不知道,那串風鈴原來是我哥的,什麽模樣的我都不太記得了,就記得我哥挺喜歡在窗口搖那風鈴。”

“嗯,是之前說的那個季安和嗎?”

“對,我哥。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就他喜歡什麽,我也就跟着喜歡什麽,後來可能我媽也看出來我想要那風鈴,就幫我跟我哥說了。”

季同仍然說的不以為意:“我哥那時候還挺不舍得的,眼淚都跟着掉,我就不敢要了。但後來他還是送我了,不過也可能是我媽跟他要來的。現在,我也不知道那串風鈴給放哪兒了,大概我哥也忘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那時的宋郁和現在一樣抿了抿嘴,目光冰冷。

但突然間他眼前那跟着冰冷下去的一川煙水,都被一手遮了去。

是季安和沒來得及猶豫,便先擡了手擋在宋郁冰冷的一雙眼前,像那天在風棚下給他遮天光一樣,遮去了他眼底裏的某些該稱之為憤懑的情緒。

“與季同無關。”季安和平和地解釋道,“我也不怨什麽。”

宋郁合了眼,聽着季安和最後那句過于平淡的話,心頭卻因這過分的溫柔萌生了悸動。

“你一定很愛你父親吧。”宋郁改了剛才的冰冷,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手覆上季安和的手,他拙劣地換了話題

“怎麽這麽說?”季安和問。

“因為那一個聲音,你還會回頭去找那個風鈴。而且不是說是父親送你的嗎?”

“是,但我也只記得聲音了,我現在都已經快忘了我父親的模樣了。”季安和自嘲地笑了笑,他舉起了酒罐,邀着宋郁和那初升的月同飲,“他在季同才出生沒多久,就去世了,這樣算算都快十多年了。”

月光的的霜白色替代了方才的金色,灑了下來,灑在了季安和沒什麽笑意的微笑上。

季安和的話語仍然是一貫的溫和:“我現在對小時候的事也記得很模糊了,就記得那時候我們家也有個屋頂花園,我父親就把風鈴挂在那花園裏,他是愛在上面看書的人,我經常會上去煩他,每次一上去,風鈴就會響,響久了就記得了。”

“所以你之前說喜歡我那屋頂的花園,也是……”

“也可能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吧。”季安和補道,“之前我母親還說,我挺像他的,就骨子裏的那點東西,很像他。他大概也是……”

宋郁借着月光湊近了季安和,他的目光将他的眉宇,眼神,嘴唇和全身都打量了一遍,接話。

“他大概也是個溫柔的人。”

只有溫柔的人,才會養出一個這麽溫柔的季安和。

月下的一雙眼微彎,盛滿了月色一般的溫柔,輕聲答道:

“或許是吧。”

潮落沙走,有些堅持着的東西也在這洱海月下慢慢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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