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朝王朝覆滅,溫氏轟然而倒,蘭陵金氏取代之心暗起,夷陵老祖成為衆矢之的。
月色如水,入夜的蓮花塢格外靜默,蛙鳴蟲叫之下更顯寂靜,數不清的螢火蟲飛舞在肥大的蓮葉間,偶爾也有落了單的,孤零零的停在角落。
如詩如畫的靜夜被一聲悚然叫聲打破,魏無羨睜開眼從夢魇中抽離,滿頭冷汗,心有餘悸。
長夜漫漫,他自己也數不清這是第幾個沒睡好的夜晚了,亂葬崗上的種種感受刻進骨子,那潭血水仿佛流進他的身體,代替了他原本幹淨的血液,鼻息間撲面而來的都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他坐在榻上掐着脖子幹嘔。
紅衣女子森森出現在門口,關切問道:"主人怎麽了?"
她的主人此刻看到她卻是驚惡交加,一雙眼睛直直看着她,恐懼有之,厭惡有之。
女子見狀上前兩步,臉上挂出詭異的笑,紗窗漏進的月光漸漸被烏黑的怨氣隔絕,屋內慢慢漆黑。
她靠近榻邊伏在魏無羨身上,寬大豔紅的袖袍覆上他兩側肩膀,修長的雙手軟綿綿的游走在他鎖骨與胸膛,女子趴在他耳邊魅惑問道:"主人,您怎麽了呀?"
畫面太過妖媚,一群小輩捂了眼睛不敢再看。
藍忘機眸色沉下,這女子屬魅鬼一類,這般輕浮動作,簡直是…膽大妄為!
見魏無羨不為所動,女子誤以為得了準許,動作更加大膽,雙手探向魏無羨衣襟,朱唇妄想貼近眼前這張俊美容顏。
"滾出去。"
輕飄飄的三個字漠然說出,語氣冷得讓人汗毛直立,窗外怨氣盡數退散,女子頓時慌了臉,忙行禮退下:"主人息怒,奴家這就走。"
夜闌人靜,魏無羨沉着臉坐在榻上再也不肯躺下,誰又真的喜歡終日與非人為伍呢,它們渾身散着腐臭,稍有不慎便會反主,冷血又無情。
他就這麽坐着,什麽都不做,無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屋子過于安靜,咚咚的心跳聲連畫面外的人都能隐隐聽到,響如擂鼓,毫無節奏。
從前他睡不醒,如今,他睡不着。
景儀再次霧了眼睛,道:"前輩竟也有徹夜難眠的時候,平時日上三竿他都不肯起的。"
藍忘機想到魏無羨睡覺總喜歡緊緊抱着他,很喜歡鑽進他懷裏窩着,就算睡着了手也還是死死抓着他衣裳的,想來是從前噩夢纏身,再也沒睡過安穩覺。
魏無羨披了外袍提着桌上兩壇酒走出房門,長廊寂靜無聲,湖水幽黑,幾只螢火蟲追逐在湖面上映成了星,他走到院子裏的石階前坐下,開了手中的一壇酒獨飲,仰頭喝了一口卻是再也低不下頭了,繁星點點,他怔怔的看得出神。
衆人想起他在亂葬崗絕望下稱贊的幾個星星,這是知道自己下場凄慘壽命不長想要多看看嗎?于他們而言再平常不過的東西,竟讓呼風喚雨的夷陵老祖如此珍惜…
金淩道:"這是在…蓮花塢校場?"
魏無羨又從袖中掏出幾個小紙人,放在地上念了句咒,幾個紙人瞬時活靈活現的打鬧起來,魏無羨笑着低聲和它們說話,內容平淡,無非是什麽好玩,什麽好看,他同紙人聊得十分開心,此刻笑容竟有了幾分當初明媚少年的模樣,可終是讓人心酸…
思追只覺心如痛悶不堪,他道:"前輩這是在和…紙人聊天?"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孤獨的魏無羨,他不是一直都是人來瘋自來熟嗎?
聶懷桑嘆道:"想當年在雲深不知處求學時,魏兄身旁哪時不是一群人前擁後呼的,他不該是這般形單影只,孑然一身哪。"
江澄看着畫面中的笑得開心的魏無羨,淚意上湧,你那麽愛胡鬧的一個人和紙人玩什麽?
這是在自家校場裏,說明這是兩人還未決裂,這是什麽時候?為何?為何自己從來不知道這些?
一人道:"這恐怕是射日之征結束後吧,當時誰沒見過夷陵老祖一支橫笛抵萬軍的樣子,別說去和他玩鬧了,怕是連說話都不敢吧。"
藍忘機也不知道這個向來沒心沒肺的人竟也有過這般孤單寂寞,他想起從金鱗臺将他帶出後,魏無羨拉着他衣角說道:"藍湛你別生氣,你別不理我。"
"你還怕人不理你嗎?"
"怕的,怕的。"
當時只覺得他是玩笑慣了又在戲弄自己,原來,是真的害怕嗎?
※
"魏無羨,魏公子,我求求你,你救救阿寧吧,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找誰了。"
畫面中出現一蓬頭垢面的女子,一看竟是溫情,聽到說救溫寧,衆人也都知道要發生什麽了,當年魏無羨直闖金麟臺要人可是傳開了的,之後仙門都說他仗着一身邪術肆無忌憚,目中無人。
果然,畫面流轉,魏無羨吹笛找到了已經被打死的溫寧,又讓他自己指認兇手親手報仇,之後便抱起一個孩子帶着一群溫家老少上了亂葬崗。
"魏公子也是知恩圖報之人啊。"
從前百家對他做的此事皆是憤然!竟敢光明正大的救出溫氏餘孽,未免太不把仙門百家放在眼裏!可如今他們的想法發生動搖,畢竟他們現在知道了,溫寧其實是個溫良恭儉讓之人,溫情是個妙手回春的醫者,這二人也确實沒有參與溫氏一族的暴行啊…
景儀看着那個孩子,又看了看思追,小聲問道:"那個孩子…是你嗎?"
思追紅着眼點頭,親人的模樣他早就想不起了,如今竟是通過這種方式看到了被挫骨揚灰的情姑姑,仍然健在的外婆…四叔…這究竟該高興還是如何呢?
姚宗主道:"當年魏無羨救走溫家老少後,當即和雲夢斷絕關系,這…"
江澄心知肚明,當年仙門費盡心思挑撥離間,雙傑漸行漸遠,那場架雖是演給百家看的,可當時他說出的話卻還是摻了幾分真。
"魏無羨!你要為了這些溫家人叛出江家?!"
畫面裏,江澄劍指魏無羨,大聲質問。
魏無羨道:"他們根本沒有參與過溫氏的任何行動,況且溫情姐弟還……"
江澄打斷他:"夠了!我只問你,你是要和他們留下,還是跟我走。"
魏無羨道:"我不能不管他們。"
江澄火冒三丈,怒道:"你以為你是誰啊?救世主嗎?!你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嗎!你知道仙門怎麽說你的嗎!"
魏無羨一字一句道:"明知不可,而為之。"
江澄點頭諷笑:"呵,明知不了而為之…很好,我最後問你一次,走,還是留?"
魏無羨轉身:"你回去吧,別來了,從今往後我魏無羨與雲夢再無瓜葛。"
"魏無羨!"
江澄一劍刺出,魏無羨聞聲立即躲過,又迅速舉起陳情召來一具兇屍與之抗衡。
一修士叫道:"是鬼将軍!"
姚宗主瞄了眼江澄,道:"那時江宗主與魏無羨在亂葬崗打了一場,從此劃清界限,咳…原來是是江宗主先動的手啊。"
江澄道:"打架總得有個人先動手,姚宗主是有什麽問題嗎"
姚宗主道:"只是當年外界傳的都是魏無羨失了控才與你打架的。"
江澄道:"仙門百家愛嚼舌根的毛病又不是江某教的,傳言傳成什麽樣也不是江某能管的。"
姚宗主點頭道:"可見謠言不可信。"
一人一屍仍是打得火熱,魏無羨的笛音不算急促,聽得出,他根本無心殺江澄,只是讓溫寧替他擋着。
江澄一邊應付溫寧一邊說道:"我也就算了,阿姐呢!阿姐你也不管了嗎?!"
笛音頓了一瞬随即連上,溫寧趁江澄說話分心,一掌劈向他手臂,江澄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
他氣極吼道:"魏無羨!你若執意要保溫家人,我便保不住你!"
魏無羨聞言放下笛子應他:"不必保我……"
笛音停住,溫寧沒了動作站在原地,江澄一劍刺來,劍身沒入腹部,溫熱的鮮血順着三毒流出。
魏無羨喉結滾動,虛聲道:"棄了吧…"
景儀全然忘了江澄還在場,他不管不顧的哭道:"連江宗主都和他斷絕關系,前輩這下當真是孑然一身了!"
思追眼泛淚光,道:"那裏,是剖丹的位置…"
當年那場戲半假半真,江澄心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往事如煙,再追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兩敗俱傷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只是如今看到三毒無情刺進的地方,有些痛心罷了。
金淩看着兩位舅舅這般大打出手,一時之間分不清誰對誰錯,好像各有道理,各有苦衷,沒有誰對誰錯,立場不同罷了,只是,在金麟臺上,他曾捅了同一個位置。
大舅舅,抱歉。
畫面仍是在亂葬崗,江澄已經不在了,魏無羨看着也沒事了,山上張燈結彩,平添幾分喜慶,一群人鬧哄哄的圍在桌前吃飯聊天,魏無羨舉着酒一杯一杯的灌下,溫情坐在他身旁,神色無奈又心疼,道:"行了你少喝點。"
魏無羨舉杯笑道:"今天是好日子,好日子當然得多喝幾杯,來來來,滿上滿上。"
衆人都想不出,這屍鬼遍地的亂葬崗還能有什麽好日子。
又見魏無羨端着酒出了席間,溫情在他背後叫道:"你又跑去哪啊!大好的日子你可別去鬧事!"
後者不答她,溫情對溫寧道:"去跟着,喝了這麽多,要是摔下山那可真是好日子了!"
魏無羨端着酒杯走到空曠的高處,視野無遮無擋,群山盡收眼底,一覽衆山小。
他尋了塊石頭坐下,目光望向遠方,溫寧從他身後走來,說話卻和人們記憶裏不一樣,他們知道的鬼将軍不知疼痛殺人如麻,開口咆哮更是令人膽顫心驚,而眼前這個對魏無羨說話的語氣恭恭敬敬,與原來別無二致。
溫寧道:"公子,抱歉,是…我們害你和江宗主決裂了…"
魏無羨道:"決裂了好啊,從今往後我就不是雲夢大弟子了,我做什麽也不關雲夢的事了。"
溫寧道:"您是故意的?!"
魏無羨道:"自然。"
姚宗主看着江澄訝異道:"江宗主,原來他是故意和你打架的,這…你怕是也不知道吧。"
江澄道:"不知道。"
姚宗主啧啧嘆道:"這魏無羨還真是…唉…訛言惑衆啊…"
又聽溫寧道:"可您脫離雲夢,孤立無援,又救了我們,百家…必定不服,說不定會合力剿殺您…"
魏無羨淡淡道:"早晚的事,你以為我修了這鬼道有什麽好下場啊,"他長嘆一口氣,道"我也不知道還能護你們幾時了。"
溫寧道:"可若是百家圍剿,江宗主必定會被逼着參加,不然肯定會有人借機為難于他,雲夢江氏也剛剛重建……"
魏無羨苦笑道:"江澄當然得來,他若不來我還得去逼他來。"
溫寧不解:"為何?"
魏無羨望着手中酒杯,道:"雲夢重建,風雨飄搖,江澄實力不穩難以立足,可若是他殺了我這個人人喊打的魔頭,衆家就不得不服他,也算是,我為蓮花塢出力了。"
江澄瞳孔驟然緊縮,腳步失力的單跪在地,因情緒波動太大嘴唇不住的顫抖,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昏迷的魏無羨,而藍忘機也正沉臉看着他。
金淩忙去扶江澄,心裏也不是個滋味,從小到大就聽仙門修士跟他說魏無羨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白眼狼,說他害蓮花塢覆滅,害外公外祖母身死,還說他殺了爹娘…這…這究竟是哪個混蛋傳出來的!
景儀道:"什麽傳言!看到現在我也沒看到魏前輩主動招惹旁人!十幾年前的仙門竟是如此…"
歐陽子真贊道:"前輩真是義薄雲天之士!當年謠言那麽多,這得多委屈啊,要是我肯定忍不了,他竟全然不放心上…"
不少人亦是不敢相信,頓時肅然起敬,魏無羨竟是這樣一個俠肝義膽之人!都說他魏無羨叛變雲夢江氏害死江氏夫婦,果真是人雲亦雲謬種流傳啊!
又聽溫寧道:"要不是救了我們,您今天總還能去參加江姑娘的婚禮的。"
魏無羨道:"無妨,師姐知道的,溫寧你回去吧,我坐會。"
金淩扶着江澄愣住,原來,亂葬崗的好日子就是爹娘成親啊。
景儀道:"前輩真可憐,從小看着他長大的師姐成親他都不能去,這天蘭陵肯定很熱鬧,可亂葬崗卻是…"
溫寧走後,衆人見魏無羨舉起酒杯,對着蘭陵金氏方向,輕聲說道。
"師姐,新婚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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