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初雪落後,各家貴女翹首以盼的冬宴終于到了。
衛府門前,車駕也早已備好,只等着府裏的三位姑娘出門。
這會兒,衛府書房之中,氣氛卻一片凝滞。
衛修慎手裏的筆杆被他握成了兩半,他似無所覺的捏拳,尖銳的木刺紮到掌心,滲出點點血跡。
“她要去?”
衛修慎的聲音十分平靜,底下禀報的那人身體卻一下子繃緊了。
“回禀侯爺,屬下方才瞧見蕭姑娘換了丫鬟的衣裳,跟着十一姑娘往外走……”他咬了咬牙,冒着冷汗補了一句,“說不定,只是送十一姑娘出門罷了。”
衛修慎情緒絲毫沒被後一句話安撫下,臉上的肌肉繃得死緊,問出的話都似含着冰,“今年的冬宴,是在嘉苑郡主府上?”
禀報那人知道衛修慎為什麽會這麽問,鼻尖上都滲出汗點來,僵硬回道:“回侯爺,是。”
四時宴雖說是貴女們的宴會,但對适齡的姑娘,這也是個相看之所。
主家多是隔湖或是隔着林子,設上兩宴,一邊是貴女的宴聚,一邊是青年才俊。也曾有過隔水琴笛相和、亦或是兩方詩詞接龍的佳談。
誰都知道,嘉苑郡主的郡馬和當朝的周丞相相交莫逆,平素極少去宴會的周瑕,也只在這種時候,會意思意思露個面。
屋裏寂靜了許久,禀報那人終于忍不住這無形的壓力,“如今十一姑娘應當還沒出府,敢問侯爺,可要攔下?”
“不、必。”
衛修慎臉色青黑,隔了許久,才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
之後,又豁然起身,大步往門口走去,“備馬,我也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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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麽想見那人?!就算扮成丫鬟也在所不惜?
聽雪閣中。
衛言卿瞧見蕭祁嘉的打扮,也意識到什麽,臉上滿是歉意,“對不住,祁姐姐……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當時何夫人同她說可以帶一個人,她幾乎立刻就想到了祁姐姐,總覺得有祁姐姐在身邊,不管去什麽地方,她都不害怕了。
可她一點也沒有讓祁姐姐充當丫鬟的意思啊,祁姐姐怎麽能做這種伺候人的活計呢?
她慌裏慌張地解釋着自己的誤會,又連忙道:“叫丹朱姐姐陪我去罷。”
要是之前衛言卿這麽說,蕭祁嘉也可能就這麽放丹朱跟着人過去了。
可經“何夫人”送衣裳那一遭,明顯就是有人故意讓小姑娘在冬宴上丢醜。小姑娘本來就害羞又腼腆,在被人刻意使上什麽手段,真的當衆出了醜,怕是要留下一輩子的陰影。
蕭祁嘉可不想坐視這種事情發生,幹脆跟過去照看着。
她不大擅長哄孩子,但是衛言卿實在是好哄得不得了,她只露出點“對冬宴好奇”的意思,小姑娘立刻就把那點糾結扔在了腦後,歡歡喜喜地帶着人到了門口。
經這麽一磨蹭,她們兩人反而是最晚過去的。
門口,衛言宜和何凝已經各帶了一個小丫頭在那等着了。
何凝遠遠看見那衣裳顏色不對,心裏就犯起了嘀咕。
衛言桃說得還真是,這個十一姑娘,當真是仗着侯爺的偏愛,不把夫人放在眼裏,連“夫人特意送的”衣裳都不穿。
她眼珠轉了轉,拉着衛言宜道:“言宜姐,我在家中是大姐,還是第一次這麽等妹妹呢。”
對着這般明顯的挑撥離間,衛言宜只是笑了笑,道:“十一年紀小,動作慢點也正常。”
何凝撇撇嘴,沒在說話,她本來因為那天糕點的事,對這個衛十一讨厭得很,但這會兒瞧見只是個小豆丁,那厭惡的心思就下去了許多。
不過是個小孩罷了,再跋扈又能怎樣?等過些年,也就是幾擡嫁妝打發的事。這都計較,倒顯得她多不大度似的。
倒是衛言宜見人走得近了,臉上挂着笑招了招手,溫聲道:“十一,來這兒。”
何凝自覺大度,也勉強給了個笑臉。
但等兩人再近些,看見那小豆丁身後那人,何凝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了住。
她對自己的臉一向有自信,在秦州的時候,她但凡對什麽東西露出點興趣來,不出兩日,那東西就得堆滿家中的庫房。
入洛京前,爹爹囑托過京城不比家中,何凝剛來時,也确實是收斂了不少,但她很快就察覺到,其實男人……哪裏都一個樣。
只要她笑一笑,有的是人湊到跟前獻殷勤;她落滴淚,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們也趕着去摘……
越是長大了,她越是清楚的知道,憑着她這張臉,沒有男人能拒絕得了她……若不是宮裏的那位年紀太大,她覺得自己進去做貴妃、做皇後,都是使得的。
可這會兒,看着那袅袅走近的人,她卻陡然生出一股危機感來。
柳眉緊緊蹙起,她目露挑剔地看着眼前這人——
粉敷得太厚,連本來的膚色都看不出來,眉毛描得那麽濃,下場雨有沒有還兩說,眼形細看下也有些怪異,像是被刻意描畫過的,眼下那……是黑眼圈罷,那麽厚的粉都遮不住,怕不是個青眼怪罷?
何凝挑挑揀揀看了這麽一圈兒,終于松了口氣,看過去也很一般嘛……許是會打扮點。
她冷着臉在心底下了這個結論,總算是把目光收了回來:跟個丫鬟計較什麽?
等再将視線落到衛言卿身上,卻是一滞——
帶着幾分稚氣的面容在純白的毛絨領的映襯下,嬌小堪憐。披肩下的長裙是層層疊疊的不知什麽材質,明明那麽多層,卻絲毫不顯臃腫,只讓人覺得飄逸又透着仙氣。腰帶上松松墜着一圈兒金鏈,愣是叫這個沒胸沒屁股黃毛丫頭顯出幾分窈窕來。
何凝看看自己身上這衣裳,覺得這簡直是直接剪了塊破麻布,披在身上。
她那張漂亮的臉蛋都有一瞬扭曲,在秦州的家裏,所有好東西都緊着她用,她還沒受過這等委屈。
一旁的墜兒一看何凝的臉色便知道不對,連忙僭越伸手,死死專住了何凝的手臂,生怕自家姑娘說出什麽“把那衣服給我扒下來”之類的話。
墜兒和衛府裏的人打交道更多些,倒是比自家姑娘更清楚兩人在府裏的地位。
雖然她也對自家姑娘的容貌極有信心,但侯爺一日沒看上自家姑娘,她們就是寄居在侯府的窮親戚。
這會兒要是當真在人家大門口,對人家家裏的姑娘說這麽不客氣的話,就是何氏再疼侄女,她們怕也是要卷鋪蓋走人了,連侯爺的面也見不着,還什麽侯夫人。
何凝被她這麽一拉一拽,也稍冷靜了些,冷着臉拍開墜兒的手,但到底再也撐不出笑臉來,只咬着牙撇過頭去。
倒是衛言宜瞧見衛言卿這衣裳,笑招呼過來,仔細瞧了瞧,發現那層疊的布料上,竟還有雪花的暗繡。走動間,好似雪花片片飄落,頗有意境。
她帶着些笑誇道:“十一這衣裳,做得當真是精致又有巧思,不愧是霓裳坊的幾位夫人親來。”
何氏畢竟掌管後院,衛修慎沒有刻意去瞞,他請繡娘到府上的動靜,何氏還是知道的。
只不過,何氏也沒想到他那麽大手筆,請的是竟霓裳坊的夫人,還一請就請了三位。
遺憾沒有順勢也添幾件衣裳的同時,對十一這個原本沒太往心裏去的庶女也又提了些份量。
衛言卿本對這個四姐姐還有些生疏,可對方笑得熟稔又溫和,說話也是柔聲細語的,這讓她頓時生出一股親近之感來。
又聽見對方誇她身上的衣裳,衛言卿好似比誇了她自己還高興,雖是努力克制,臉上還是生出些激動的紅暈來,她瞥向蕭祁嘉,低着聲音解釋道:“不……不是,不是霓裳坊的夫人,是祁姐姐……這衣裳是祁姐姐做的。”
那日量完了之後,霓裳坊也送來了五六件衣裳,可比起那些來,小姑娘卻格外鐘愛蕭祁嘉做的這件。
做好便挂在衣櫃裏,碰一下都小心翼翼的,就今日來之前,還遲疑好長時間,一副想穿又怕弄壞的糾結小表情,萌得人心都化了。
衛言宜早先就注意到小十一身後跟着這“丫鬟”了,一身再标準不過的丫鬟打扮,卻生生被她穿出來一股風流韻致來。
這會兒衛言卿這表現,倒是印證了她方才的猜測——原來這就是那位聞名而未見面的祁姑娘。
看這通身氣度,應當是出身不凡,容貌亦是世間難得的殊色。
乍一眼看上去,倒頗有幾分那人的風采。怨不得……兄長會接人回來。
只是為何……
衛言宜在蕭祁嘉身上的丫鬟裝扮上掃了一圈兒,略想一想這冬宴的場合,便覺得自己猜中蕭祁嘉的心思了。
這位祁姑娘一看就是官家小姐出身,可都在侯府住了一個多月了,卻不見親友家人來尋,要麽是家中有了變故,要麽是因曾被山賊擄走過、名聲毀了,家人不願再認了。
如今兄長雖把人帶回來,卻只安置在十一房中,別說給名分了,就是去看的次數都是寥寥。
往年……冬宴上才子佳人的故事不少,這姑娘想趁機找個倚靠,也是正常。
這麽想着,衛言宜看來的眼神就不由多了幾分輕視,但她慣來會控制自己的表情,眨個眼的功夫,又恢複了那慣常的笑容,初看親切,瞧得久了,又能從中看出淡淡的疏離來。
她笑道:“祁姑娘,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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