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趙淵望屈膝和周瑕相對而跪, 痛哭流涕地承認自己錯誤,本就嘶啞的嗓子都快出不了的聲了。

周瑕這才嘆息了一聲,終于起了身。

無論何人來看, 都是好一幕忠臣谏主的大戲, 就連趙淵望本人這會兒也是誠心誠意地覺得, 是自己頑劣不堪、才讓相父如此憂心。

周瑕看了一眼被綁的德全,明明只是輕飄飄的一眼, 卻叫德全整個人都打起了哆嗦, 他忙不疊地磕頭認錯,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不該挑唆聖上耽于玩樂, 丞相贖罪、贖罪啊!”

周瑕沒說話, 只微微揚了下頭,禁軍立刻就會意, 拖着德全下去。

像是知道自己會有什麽後果,德全的聲音陡然尖細起來,“陛下!陛下救救奴才!救救奴才啊……”

趙淵望的心下不忍,不由祈求看向周瑕, 嗓音嘶啞微弱道:“相父……”

周瑕垂眸淡淡看了他一眼,趙淵望立刻就不敢多說,默默低下頭假裝鹌鹑。

半晌,他才盯着寫了一半的紙張開口道:“親賢臣遠小人, 朕、朕曉得的。相父,相父放心……朕……朕會好好完成課業的。”

周瑕這才神色稍霁,語氣柔和地給了句贊揚, “陛下聰慧勤勉,是百姓之福。”

趙淵望難得被誇,有點不大好意思地揪了揪衣角,有什麽勾在衣裳的東西被這動作帶的掉下去,在地上跌撞了兩下,滾到了周瑕眼前。

是條銀色的手鏈,上面綴着青色的寶石。

周瑕起身的動作一滞,保持着半跪的姿勢,視線定定落在那手鏈上。

趙淵望本來還有些疑惑,這明顯是個女子的東西,他沒有戴啊?

擡眼看見周瑕明顯不對的神色,他慌慌張張地解釋道:“相父您誤會了,我、我沒有……沒有……”

他說着福至心靈,一下子揚聲道,“這是那個女妖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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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為了出宮還是很拼的,連各地守衛巡邏的時間路線都摸了個清楚明白,有些地方估計還是特意為了今天調開。這下子倒是便宜了蕭祁嘉,一路上可謂是有驚無險。但等到了宮門口,也已經是月上梢頭的時候。

這是個偏僻的小門,周圍荒草叢生,被夜色襯着,更顯慘淡。很難想象氣派的皇宮裏,也有這麽荒蕪的角落。

到了這裏,蕭祁嘉總算松了口氣,她上前一扯那生鏽的鎖,果然像是小皇帝說的,這把鎖是虛挂在這裏的,可以直接拿開。

蕭祁嘉推門往外去,老舊的木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響聲,似乎稍用些力氣就會讓它提前壽終正寝。

蕭祁嘉一面感慨着這屆的皇宮不行,一面推開門打算往外走。

只是腳剛踏出門檻一步,她木着臉退回去,重新又關上了門。

門外一點點動靜也沒有,只聽見幾聲稀稀拉拉的蟬鳴,因為入秋而變得有氣無力。

蕭祁嘉低着頭做了半天的心裏建設,這才重新打開了門。

那人仍站在門外……

身姿修挺如竹,月色淺淺淡淡灑在他的青衣上,甚至隐約氤氲出柔光。他看着隔着一門站在那裏的蕭祁嘉,眼睛彎起,琥珀色的眸中漾起了清淺笑意。

這個感覺……怎麽形容呢……

像是高居于九重天上的悲憫谪仙,只為你一個人卷入這萬丈紅塵之中,經歷這塵世中的情劫。

蕭祁嘉忍不住後退一步。

這臉、這身材、這氣質……真不愧是她破例氪金的男神。

周瑕看着她退後,臉上的笑意微攏了些許,但目光仍是柔和的,他往前一步,語氣輕柔——

“跟我回家罷。”

……

蕭祁嘉也沒想到,周瑕“回家”,回的其實是“蕭府”。

蕭祁嘉都許多年都沒有來過洛京了,也不知道其中發生過什麽,原本蕭索荒涼的府邸已經被收拾了幹淨,簇新的牌匾在夜色中泛着盈盈的光輝。

過去那麽久,久到蕭祁嘉對游戲的記憶都有點模糊了,她擡眼看着那府邸的大門,覺得有些陌生。

周瑕一路沉默地送了她回去,看她在門口站定,也不催促,只陪着她一起,靜靜地站在這裏,他微微偏頭,視線落在她的側頰之上,目光柔和卻又帶了些難言的幽深。

許久,蕭祁嘉終于回過神來,她上前一步,請敲了敲門。

裏面沒有應答,蕭祁嘉下意識地看向周瑕,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柔和,蕭祁嘉想了想,擡手又輕敲了兩下。

裏面傳來一聲模糊的應答聲,“太晚了,明兒再來罷。”

語氣還又一絲絲不耐。

如今的蕭府,雖沒有正經的主人,但是來拜訪的人卻從來不少,畢竟誰都知道,蕭老是當今丞相的恩師。

而一年前蕭老之案重審,又是周相一手主持。

這其實不算是什麽大事兒,畢竟蕭相已經過世了。

任憑當年的蕭相是怎麽權勢煊赫,他如今也是個死人了,死人是翻不起任何波瀾的。

這案子昭雪,最多讓天下人知道,如今的丞相是怎麽重情重義、不忘師恩的。無非是讓周瑕本就好的名聲上,再添上一層美名。

或許還為想要讨好周相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大小官員們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畢竟丞相家的門檻高,但是如今沒了主人的蕭府,可十分容易讨好。

但重新被周瑕收攏到蕭府的仆人們,大部分都是當年舊仆。蕭府尚且煊赫的時候,他們這些做仆役亦是不缺讨好之人,走到哪裏去都有人捧着;而蕭府敗落之際,他們亦是受盡人情冷暖。

這般大起大落經歷下來,能等到如今的光景的,都多了幾分通透,在旁人眼裏,倒是平添了幾分不凡。

如今,這大半夜的敲門,守門的老仆本不欲理會。

畢竟青天白日的不來,這會兒過來,想必不是什麽好事兒。外人看來,周相如何重情重義,但是經歷過起起落落的這些蕭府舊仆卻不敢賭人情冷暖,他們多是只求片瓦安身之地,實在是不想再攪入什麽政事之中。

只是那敲門聲不止,讓人入睡也不安寧,老仆終于嘆着氣出門,拿了門闩開、把門了條小縫,本來欲要出言趕人。

看見門外的人卻是一愣,“丞……丞相。”

周瑕依舊是表情溫和,他沒什麽架子地沖那老仆點了點頭,又往側邊移了一步。

那老仆本要行禮,但是看見周瑕讓出來那人,他卻一愣。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渾濁地眼中登時蓄上了淚。淚水模糊了眼前的人影,他連忙擡手去擦,布滿皺紋的手使勁揉了揉眼,他張了張嘴,哽咽地吐出了那個稱呼,“……大小姐!”

從大門開始,蕭府的燈光次第亮起。暖融融的光照得院子裏恍若白晝,低低地帶着啜泣聲的“大小姐”斷斷續續,這些騷動直到天際泛起了熹微的晨光在漸漸消退。

蕭祁嘉的到來好像給這些人帶來了主心骨,原本暮氣沉沉的眸子重新泛起了光亮,怎麽都掃不去死氣的宅子也好像重煥起了生機。

蕭祁嘉前一天晚上實在是睡得太晚,幾乎是天亮才沾到了床。

這沉沉的一覺睡過去,等睜開眼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通宵的難受昏沉讓腦袋有點迷糊,蕭祁嘉盯着床帳上那精致的繡紋看了一陣兒,慢半拍回憶起來,自己昨天出宮正撞到周瑕,被他帶回了蕭家。

床帳拉得嚴實,裏面光線昏暗,蕭祁嘉一時半會兒也判斷不出這是什麽時候,不過,想必已經是不早了。

她坐起身來,剛想要拉開床簾,已經有一只手先一步,動作輕巧地将簾子挂在兩邊的鈎子上,對蕭祁嘉笑道:“小姐,你醒了。”

這姑娘五官都是精致小巧、一張鵝蛋臉本該清秀可人,但一邊的頰側上是猙獰的傷疤,凹凸不平、看起來分外可怖。

蕭祁嘉視線在那疤上一掃而過,卻是落在她眼下的青影上,“你沒睡?”

茱萸彎眼笑了笑,“小姐回來了,我太高興了,就……睡不着。”

蕭祁嘉有點無措,在游戲裏,蕭府的這些人是實打實的背景npc,也就是茱萸,因為是“她”的貼身丫鬟,被她記住了名字。

其他人,她甚至連名字也不知道。

……可是這些人,卻因為她的到來,真心實意地高興着。

茱萸卻只當蕭祁嘉是近鄉情怯。

他們一年前被接回蕭府的時候,亦是這麽惶惶不安,姐妹們暗自抱着哭了好幾回,才終于意識到這是真的。

想到那時的光景,茱萸又有些恍惚,不過這并不耽誤她利索地伺候着蕭祁嘉洗漱束發、并吩咐人下去布置“早飯”。

手指輕輕勾過一縷長發,她本想給姑娘挽個飛仙髻,但歷經風霜的手指終究不似當年的靈巧,上面粗砺的繭子甚至會勾住發絲,上一次這麽悠閑地幫着小姐梳發的記憶仿佛上輩子,遙遠模糊得看不分明。

蕭祁嘉梳着梳着頭發,就聽見身後低低的啜泣聲,她轉頭去看,就見茱萸怔愣地看着自己手,眼淚留了滿臉,看見蕭祁嘉回頭,又連忙擡手去擋。

蕭祁嘉從側面的鏡子裏看見那斜斜歪歪的發髻。

——明顯是是個失敗品。

蕭祁嘉有點疑惑,梳壞了就梳壞了,怎麽就哭成這樣?就算是游戲裏,“蕭祁嘉”也不是苛刻的主子。

她擡手輕拉下茱萸捂在臉上的手,拉到手中後,卻被那粗砺的觸感驚了一下。她低頭去看,那掌心生着厚厚的一層繭子,指節粗大甚至有些變形。

蕭祁嘉似乎有點明白她為什麽哭了。

她拉着茱萸的手,攏在手中,輕輕揉搓着安慰道:“……都過去了,會好的、以後會好的。”

茱萸哽咽點頭,“嗯,小姐都回來了……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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