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易靈謠和她的這位客人有一種相敬如賓的相處模式,除了傷口換藥,幾乎都在盡可能的避免肢體接觸。而就算是換藥,也會有衣料隔着,或是有專用塗藥的輔助工具,不會有像眼前這麽直接的“肌膚之親”。

易靈謠一臉便秘的表情,碰了一下手腕而已,白瞎了這麽好的一個詞。

突如其來的交鋒之後,兩個人再次泾渭分明的讓開一段距離,四目相對,都有點懵——她們打了一場非本意的手架。

過了一會兒易靈謠先撤開目光,低頭重新看向手裏的醫術,嘴裏嘟囔了句,“不配合就算了。”

反正就這麽兩眼的功夫,剛剛冒出來的靈感已經被後一頁的內容給否定了。

屋裏沉默下來,因為剛才的小插曲,有點影響到易靈謠日常碎碎念的心情。

但這種情況只維持了不到十分鐘,易靈謠的手掀着書頁,出于對文字的厭惡,眉頭微鎖着,然後忽然在某一頁豁然開朗。

她的眼睛瞬間睜圓,極其興奮,“快快快,手給我手給我。”

于是又回到了這似曾相識的一幕。

雲昭……

她顯然沒打算配合易靈謠的人來瘋,只是漫不經心的垂下一只手,就那麽意味不明的挂在床側。看起來好像沒有搭理對方,卻又正好落在了易靈謠伸手可及的地方。

易靈謠沉迷學習無法自拔,根本沒注意到對方這豐富的小心思,想也沒想的在那潔白的手腕上落下兩指。

一分鐘後笑容盡失,書也被随手丢在了地上。

雲昭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那慘遭連坐的書,心情有些古怪。

這種古怪已經持續很久了,讓她很不适應。

易靈謠看起來已經決定放棄了,她低頭把丢的亂七八糟的醫術撿在一起,看起來是打算把它們還放回原處去。

身後傳來雲昭遲疑許久的一個問題,“為什麽救我?”

謝天謝地,這人還知道自己是被救回來的,不是被請回來的。

易靈謠在她問出口的那個瞬間,就已經在心裏給出了答案起先是因為要跟那幫男人鬥氣,再後來是因為你長得太漂亮。

她易靈謠就是喜歡漂亮的小姐姐,送上門的不可能不收。

不過這話不能這麽直白的說出來,她想了一下,給出一個正常人更容易接受的答案。

“但凡是個有點能力的好人,遇到那樣的事情,都很難無動無衷吧?更何況我還是個大夫。”

想象之中的“更容被接受”的情況沒有出現,她發現雲昭的疑惑似乎更深了,好像是完全不能理解。

聯系到之前的那些行為,易靈謠覺得這人不是陰謀論患者就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她好像不相信這世上有不求目的就會做好事的人。

雲昭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很多很多年以前,她是相信的,因為經歷過被幫助,那讓她受益至今……但後來,她就再也不信了。

那個幫助過她的人她再也沒見到過,取而代之的是煉獄一般的生活,鬼魅一樣冷漠無情的“同伴”。之所以還稱之為“同伴”,只是因為要一起配合着出任務,但是彼此之間毫無情感,任何人都可以為了自己随時将“同伴”獻祭出去。

雲昭見過的太多了,甚至她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為了活命傷害別人,或者被別人傷害。

其實在此之前,她也有過一次重傷的經歷,同樣是以為自己非死不可,同樣也是被人救了。

救她的是個男人,看起來文質彬彬像個讀書人,舉手投足間都散發着“好人”的味道。然後就在她快要對那個男人放下防備的時候,她才陡然發現,那不過是敵營派來探她口風的卧底,想用那種戲碼來騙取她手頭的機密消息。

“想什麽呢?”易靈謠突然在她面前揮了揮手。

雲昭的瞳孔動了一下,應該是回魂了。她沒有回應易靈謠的問題,只自顧自的丢出幾個字來,“三日內,我必須離開。”

“三日?”易靈謠一愣,然後掰了一下指頭,三天別說是解毒了,腿傷能不能好都難說。“你有急事啊?”

應該是雲昭最急的一件事了。

但她沒有說,沉默表示默認,易靈謠從她的臉色在看出了非走不可的決心。

從易靈謠的角度出發,她自然是不太願意放人走的,所以就算沒有明确阻攔,至少她也沒有過度積極的促成這件事情。

兩天後雲昭勉強能下床走路了,但是需要扶着牆壁,尚未徹底愈合的腿傷讓她艱難像個瘸子。

事實上她和瘸子也沒什麽區別。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擡手擋了一下眼睛,在屋裏呆久了,她感覺已經有一年半載沒見過陽光了,恍然間有一種如獲新生的錯覺。

可惜轉瞬即逝,因為不久之後,一切都會恢複如常。這山頂的小藥廬,也很快就會被她淡忘。

“行不行啊,走不動就還回去躺着好了。”

雲昭把嘴抿着一條直線,表達了她的倔強。

易靈謠在一邊幹着急看着,對方不說話也不讓她幫忙,可能打算跟自己較勁到後半夜。易靈謠還有一堆活沒幹,懶得管他。

成堆的竹子已經被她處理完畢,變成了一堆待用的竹條,她用了小半天的時間,也就編了個開頭。

雲昭終于走出了屋子,她打量着周遭的環境,然後陷入到了新的絕望。

山頂其實就是一片碩大的平臺,藥廬就坐落在平臺中間。

但這平臺四面皆是斷崖,從上往下看,就像是汪洋大海裏的一片孤島,沒有船只,誰也別想離開。

早幾年南面的斷崖口有一條木質索橋,就是那個“船只”。但索橋很窄卻又很長,換做一個普通人除非是趴在上面用爬的,否則光是搖晃的力道就能分分鐘将他從橋上甩下去,掉落萬丈山崖。

聽說因此死過不少人,都是來求藥的。

但去年卻來了一幫自诩正道人士的人,個個都有些功夫底子,索橋對他們來說,就成了最好的助力工具,飄着輕功就飛過來了。

他們求藥不成,就夜裏來偷,結果還是沒成功,被老爺子打傷了半數之後攆走了。隔天,老爺子就領着易靈謠,把那年代久遠的索橋給砍斷了。

自此,山頂藥廬與外界斷了最後的一道聯系。

老爺子給易靈謠灌了一些內力,說是足夠她一口氣飛到對面山崖,以此來讓易靈謠完成各種跑腿任務。

時隔一年多,易靈謠的內力終于見長到能飛一個來回了。

當然,這都是騙老爺子的,她一口氣提着來回飛個百十趟的也不成問題。

但對于現在的雲昭來說,這顯然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易靈謠卻暗自歡喜着。

雲昭在斷崖前站了很久,她的背影一動不動,幾乎要和景色融為一體,又好像随時都會一個縱身跳下去。

易靈謠目不斜視的看着她的身影,半晌後低頭發現手裏的竹條編錯了一大截。

她郁悶的嘆了一口氣,雲昭終于轉身往回走來。

“這得編到猴年馬月去?”她有點後悔當初為什麽要顯擺自己這點滿瓶不動半瓶搖的手藝,現在好了被老爺子盯上了,自掘墳墓。

老爺伸着耳朵聽到了,擡着下巴示意對面的傷殘人士,“這不是現成的幫手。”

這下雲昭也聽到了,她看了易靈謠一眼,又低頭看了看她手裏的東西。

雲昭……

前一秒易靈謠還在腦補雲昭編竹條的場面,感覺異常違和,卻沒想到雲昭竟然沒有拒絕,她用極慢的速度走到這裏,然後坐在了易靈謠身側空出來的那張板凳上。

藥廬的板凳普遍有點矮,對腿腳不方便的人非常不友好。

易靈謠反應遲鈍的虛扶了她一把,還好沒摔。

雲昭坐下之後就把目光落在了易靈謠的手上,滿臉探究的看着她的動作,三分鐘過去了眼睛都沒眨一下,但也沒看懂。

易靈謠……

她放慢了速度,又編了一輪,兩個人都沒說話,但又好像默契的知道對方的意思——一個在教,一個在學。

教的很仔細,學的很懵逼。

易靈謠的動作再次停下來,等消息似的看着雲昭的反應,對方終于眨了一下眼睛,然後低頭從地上也撿起幾根竹條來。

易靈謠一臉欣慰,心道終于教會了。

又三分鐘後啪啪打臉。

雲昭把竹條繞成了死結,稍一用力,啪啪斷成了好幾節。

易靈謠……

雲昭……

行吧,每個人都有點擅長和不擅長的領域,可以理解。

但是雲昭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至少比看醫書的易靈謠有耐心的多,她又接連撿了好幾次竹條,然後待用區的庫存直線減少,照這個速度,不出半天就得全折在她的手裏。

這人是誠心來搗亂的吧?易靈謠很是氣餒的瞥了對方一眼,怨念的話還沒出口,被對方一臉無辜的樣子又打退回了肚子裏。

結果憋了一會,在又一聲清脆的斷裂聲中,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好了好了,姑奶奶你回屋休息吧,求你了。”

雲昭……

她從易靈謠的語氣裏聽出一絲嫌棄和無奈,可能是這一點觸及到了她要命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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