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夜宴
盧俅這幾句“醜話說在前”,實在有來者不善的意味,林斯伯和顧照清的神情沉下去一半。
主座上,林斯鴻神情毫無動搖,只斟了酒,對身旁的盧俅和座下衆人一舉杯:“今日府上設宴,幸得諸位齊聚,無論如何,先幹此杯!”
衆人神情松了些,皆舉杯回以幾句客套,廳內壓抑氣息散去三分。
林熠看着眼前情形,回想起上一世,他在北疆征戰時,犷骁衛從金陵千裏馳行至瀛州,突然将林斯伯下獄待審,并徹查林氏麾下的生意。
可還未定罪,林斯伯便病重而逝。
林熠當即便要去找永光帝問個清楚,永光帝卻派人傳話,允諾定會給他個交代,要他鎮守軍中。
當時的北疆,自黃龍府至黑水戰線硝煙四起,戰火連綿,正是勝負膠着的關鍵時刻,林熠要擔負起二十六座邊城十數萬百姓的存亡,以及那條防線背後的大燕江山。
姐姐林雲郗來找他時,他已做出抉擇,終未踏出北疆一步。
永光帝最後也給了他交代:瀛州林氏案以林斯伯無罪告終,犷骁衛承擔冤斷之責。林雲郗當時卻已病故,沒能等到父親昭雪。
若不是犷骁衛來查辦林氏,林家本該好好的。
後來林熠要調查時,永光帝已病危,犷骁衛也盡數被替換,全無對證。
世人卻說,烈鈞侯罔顧親情,媚上攀附,觊觎親叔叔萬貫家財,陷害林斯伯。
壞事向來比好事傳的快,自此,林熠從低調鎮邊的侯爺,變成惡名在外的不義之人。
今日盧俅帶着犷骁衛來,擺明了沖着林、阮、顧三家——俨然當時的情形再現。
林熠也終于有機會弄清楚林氏案的緣由。
林熠目光盯着盧俅,今日的犷骁衛,是否和上一世一樣?果真是他們害了林斯伯?
明燭躍動的火光下,盧俅斂首笑了笑,将酒杯放在案上。
——“自本朝始,諸位,可有哪一天像今日,半個大燕國,都握在某些人手裏?”
盧俅話裏的“某些人”,無疑是指廳內的人,這話無異于指責他們有不臣之心。
室內頓時寂靜,呼吸可聞,屋外暮光褪去,蒼穹漸漸積蘊起雲層,遮蔽了星辰和月色。
林熠望向林斯鴻,林斯鴻高大的身影巍然如山,鋒銳眉目平靜。
而顧照清和林斯伯臉色愈發沉下去,蕭桓只是擱下酒杯,拾起茶盞抿了一口。
“盧大人,此言何意?”林斯伯擡了擡手,“還請明示。”
“既是林老爺先開口問,那麽……”盧俅看向林斯伯,“林氏的木材生意,單在贛州三嶺的奇峰山場和恒道塢,年伐幾何?”
林斯伯蹙眉:“盧大人是要查賬?”
盧俅擺擺手:“錢不是問題,木材也……不是問題,林氏麾下典當、布莊的經營,足可占行內六成。”
林斯伯脾氣直,便道:“若不是林家在中間,皇木采辦便形同徭役,林氏做這生意,于百姓、于朝廷,皆是好事,怎會壟斷獨大、危害社稷?”
盧俅笑笑,手勢示意安撫林斯伯:“林老爺先別生氣,那我再問問阮氏公子?”
蕭桓正是以江州阮氏公子之名前來,聞言擡眼看他,溫雅一笑,容色清俊,姿态間卻比平常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氣度。
“盧大人便問吧。”
盧俅垂眼想了想:“阮氏,單說錢莊,泰恒昌在滬海一帶分號,年兌銀這個數有了吧?”
他伸手比了個七,是說七百萬兩,這只是兌銀數,盧俅沒把利潤直接說出來,或許該誇他有禮貌。
蕭桓看了一眼,微笑着點點頭,并不在意盧俅拿到了阮家龍門賬上的數字。
盧俅點點頭,又看向顧照清:“那麽,淮南運河四洲的漕運承船,半數歸于顧氏,年三百萬石可有?”
這數目不需從顧家賬本上看,顧照清也沒什麽好隐瞞,點點頭:“概為此數。”
如此一看,三氏族當真掌握了燕國大半的商業命脈。
盧俅笑笑:“不愧是我燕國三大豪商,說話就是痛快。”
林斯鴻一直在旁聽着,此時便直言開口道:“盧大人,陛下究竟什麽意思?”
林熠疑惑,這是覺得三氏族風頭太盛,要除之而後快嗎?
他倒是不擔心,今日就算犷骁衛發難,也對付得了,只是不明白他們這麽做的動機。
蕭桓從桌下伸過手來,不動聲色拍了拍他按在膝上的手背,林熠微微側目看他,清朗的桃花眼在燈燭下目光澄澈,令他放松下來。
盧俅笑容恢複了一貫的和藹,狐一般的眼睛細長斜挑:“陛下的意思——諸位手裏的生意,須得交由官家監辦,監辦若還不夠,便直接交由官家經營!”
接管?說得真好聽,明明就是抄家!
“荒謬!”顧嘯杭忍不住開口。
林斯伯聞言險些氣得開口罵他,顧照清也冷下臉色。
林斯鴻笑了笑,劍眉星目,氣度卓然,道:“陛下若真這麽想,盧大人此刻就不會和林、阮、顧三家好聲好氣地談,直接讓犷骁衛圍了諸位府邸即可。”
盧俅卻眼睛一閉,搖了搖頭:“諸位,陛下是真的這麽想。”
屋外暗夜沉沉,閃電劃破大地,天際一道驚雷,暮春的一場雨瓢潑傾盆,瞬間澆下來。
幾人聽了皺起眉頭,盧俅這個人很不簡單,一身書生長衫,卻能統領犷骁衛。
他仕途坎坷,但很會鑽營,大燕國最剛正不阿的老宰輔——于立琛,總是看盧俅不順眼,很多人也就跟着覺得盧俅是個奸臣。
這樣一個人掌了權,領了皇帝抄家的命令,豈不是要痛痛快快、大抄特抄?
林斯鴻抱着手臂,也并不擔憂,看了座下一圈:“打仗我可以,生意的事,還是你們談罷。”
林斯伯和顧照清對盧俅印象并不好,此刻很是不悅,一時沒有開口。
蕭桓一手搭在案上,修長手指輕輕敲了敲,微微一笑,開口道:“盧大人,這些生意,官家恐怕接不起。”
林熠不禁轉頭看他,蕭桓一身淺青衣袍,明明笑得溫潤、言語平和,此刻卻有一種威勢,仿佛平日裏的他只是斂去了鋒芒。
“接不起?素來只有官家不想接,哪有接不起?”盧俅一笑,更像狐貍一般。
林熠一挑眉,開口道:“阮公子所言非虛。”
盧俅睜開眼,望着他們二人,開口道:“阮公子和小侯爺倒講一講。”
林熠笑了笑:“便先說林氏,木材采辦交由官辦,即便不論百姓徭役之苦,前朝也有教訓在先——單單正德九年,乾明宮工程在木材采辦上動費百萬,國庫耗用巨大,比起商辦毫不劃算。”
林斯伯聽了,有些驚訝他侄子竟能這麽正經,點點頭:“姿曜記得沒錯。”
林熠看了看蕭桓,二人對視一瞬,似有默契。
蕭桓稍一向前傾身,桃花眼裏帶了些清寒,接着說道:“再說我們阮氏,不說錢莊,只說票號,錦亨潤在南陽的分號,去年借予該處州府一百二十萬兩……盧大人,若交由官辦,票號怕是連備銀都留不住,這生意還有必要做麽?”
盧琛明看見蕭桓此時氣度隐隐逼人,仿佛換了個人,卻更加奪目,不由得在叔叔身邊低聲附和一句:“阮公子……說得有理。”
盧俅不置可否,狹細眼睛仍是似笑非笑。
蕭桓又斂眸片刻,道:“至于顧氏,官家漕運司掌管兩淮運河,管的是物資調運、水利布防,商戶承船既不妨事,又交稅銀,何必非要收攏到官家手裏?”
顧照清再贊同不過:“正是此理,何況官家如今根本消化不掉這麽多運力。”
林斯伯蹙眉道:“若真要強行‘接管’這些生意,到時一片爛攤子,社稷才當真危矣!”
屋外大雨如注,沿着房檐廊角瓦當發出劈啪聲,院內梧桐枝葉飄搖,想必落花皆随雨水流入了城外漉江。
沒人覺得盧俅會關心什麽社稷,他一路爬到這個位置,靠的是狠心冷手。
盧俅笑意絲毫未退,仿佛那副笑臉是一張從不摘下的面具。
就在衆人都以為他要強行發難時,盧俅卻起身,展了展袍子,朝座下深深一揖。
——“諸位,盧某有一事相求。”
屋內又是一片寂靜,盧俅的舉動出乎意料,此時他本該一聲令下,讓犷骁衛抄了三氏族的家才對。
盧琛明也驚呆了:“叔叔……咱們不是來收拾……”
盧俅站直身子,瞥了盧琛明一眼,盧琛明沒敢再說下去。
林熠心下奇怪,下意識看了蕭桓一眼,蕭桓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
盧俅面上的笑容淡了些,一雙眼仍如狐貍成了精一般,他抖了抖長衫,說道:“陛下确實打算讓官府接管你們的生意,但誠如諸位所言,真這麽幹了,社稷危矣。”
他搖了搖頭,語氣有些無奈,笑容卻不變:“這主意其實不是陛下想的,是麗貴妃和寧國公一遍遍的提……”
林熠瞬間明白過來,麗貴妃是後宮一朵妖花,如今聖眷正濃。原來是這妃子勾結外戚,想要吞了三氏族的生意,胃口倒不小。
盧俅又說:“盧某勸不動陛下,只得先奉命過來。現下要請諸位出力,聯名奏疏一份,盧某回朝後,再聯名其他同僚,呈遞給陛下,但願能讓陛下改變心意。”
林熠心知這辦法勝算很大,永光帝并不是昏君,聽衆臣的勸還是聽得進去的。
但這畢竟是忤逆帝王心意,盧俅甘願冒這個險,骨子裏便是忠良。
林斯伯和顧照清原本看也不想看他,此時卻神色嚴肅下來,看着盧俅,心裏生出幾分敬意。
上一世,犷骁衛來查林斯伯的時候,統領已不是盧俅,想必只敢奉命行事,萬不敢搞什麽聯名進谏,林斯伯便因此蒙禍。
林熠那時在北疆,對其中內情并不了解,誰料竟是個後妃引發的禍事!
犷骁衛只是一把刀,可以借來殺人,也可以拿來替罪,當年永光帝懲戒犷骁衛,也是給林熠一個面上的交代,掩飾自己一時昏庸鑄下的錯。
一直靜靜旁觀的林斯鴻起身,朗聲笑笑,斟了酒,向盧俅一示意:“盧大人赤膽忠心,用心良苦,我便先幹為敬。”
座下諸人也紛紛舉杯,一時間,廳內燈火輝煌,陰霾盡散。
林熠仰頭飲下一杯,不由多打量蕭桓幾眼,原先還覺得這位阮氏公子不食人間煙火,今日看來,他對各類生意竟是都懂。
再細思當年的林氏案,卻仍舊缺了些什麽,林熠揉了揉額角,打算回去再斟酌。
夜雨來得快去得快,觥籌交錯間,雨幕消散,天際濃雲碎開,星河萬裏如瀑,明月當空。
衆人當即拟定了奏疏,盧俅收起來便帶着犷骁衛離開了侯府,打算次日啓程回金陵。
雨後深春,夜風清涼,蕭桓回到院內,院中一樹杜鵑紛落滿地,枝頭的花沾着雨水。
蕭桓經過花枝旁,突然停下腳步,擡眸望向廊間飛檐。
一勁瘦修長的人影恰立在檐角,背着月光,腰間一柄長劍,聲音帶着些許笑意:“七殿下,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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