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桑柘

林熠猶豫片刻,伸手小心翼翼接過那只木雕蝴蝶,蝶翼已經被修鑿得很薄,他指尖不敢用力,虛虛捧着,另一手拿着刻刀。

一時不敢亂動,坐得筆直,姿勢比從前在書院裏聽課還乖。

蕭桓握着林熠的手,帶他用修光刀的薄刃去打磨蝶翼:“刀面要順着木料的紋理,這裏還得再薄一些。”

這樣試着打磨幾下,林熠大致能把握力道,按照蕭桓指的位置修薄蝶翼。

林熠垂着眼睫開口道:“冶光劍若是小一些,拿來雕木頭應當好使。”

蕭桓聞言笑道:“好歹是當世名劍,拿來做木工太委屈了。”

又道:“這刀不夠利了,給你換一支。”言罷便起身回房去取。

林熠捧着機栝木蝶,越弄越順手,竟像是做慣了這些一般,薄薄的刨木花一片片卷起來落在石桌上。

蕭桓拿着一支新刀具回來,林熠沒擡頭,皺着眉:“這邊不好打磨。”

蕭桓在他旁邊俯身去看,把林熠手裏的舊刀抽出來,塞給他新的。

又控着林熠的手,帶他用刀鋒尖角處一點點刻榫卯附近的位置。

新換的修光刀更細更尖銳,好用得多。

蕭桓幾乎是彎身把林熠環在懷裏:“鑿刻和打薄的手法不一樣,不能完全順着木紋,要稍轉開些。”

蕭桓的長發垂到林熠頸後,聲音貼在耳邊,他手指微涼,有一層薄繭,林熠覺得自己背脊到手指都有些發軟。

他有些發暈地點點頭應了聲,心道小爺這是沒吃晚飯血虛了麽?

他手上很放松,順着蕭桓手指的力道,一下下鑿刻那只蝶,眼看木蝶漸漸變得更加精致,蝶翼一變薄,仿佛能乘風振翅。

蕭桓身上淡淡的清冽氣息包圍着他,他覺得每一次呼吸都把那氣息融進自己身體裏,半是莫名的暈眩,半是心安。

“我可能是當木匠的料,做這個很順手。”林熠低聲道,“趕明兒不當侯爺了,開個木匠鋪子吧。”

蕭桓修長手指輕輕頓了一下:“那也很好。”

他擡眼看了一瞬林熠的側臉,思緒有些凝滞。

上一世,他也曾像這樣環着林熠,握着他的手,陪他修刻這些精巧的小東西,林熠看不見,他就是林熠的眼睛。

那時候,蕭桓看着林熠束起遮目錦帶的側臉,輕輕吻在他耳畔,說着溫柔的話,雖然林熠一個字也聽不到。

“我不該是個将軍,該是個木匠。”那時林熠在蕭桓手心寫下這些玩笑話。

那段時光太短暫,短到蕭桓來不及辨析林熠的感受。

而林熠溫馴地配合他,更像是囚困深宮的人面對帝王的順從。蕭桓無從得知,這份順從裏究竟有沒有情愛。

“阮尋,我從前認識過一個人,他大概有辦法讓這木蝶飛起來。”

林熠的聲音打破了回憶的恍惚重疊。

蕭桓松開手,坐在旁邊平複了心神,看着林熠一刻鐘不到就熟練起來的動作,道:“我聽說過北方遂州有一支家族,手裏掌握失傳已久的墨家機栝術。”

林熠點點頭:“就是他們,從前和我爹經過遂州時,碰巧有過一面之緣。”

想了想又道:“我想過陣子去找找看,他們家族避世而居,不知找不找得到。”

蕭桓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們是不希望傳世的手藝引來禍事。”

他知道林熠想做什麽,若墨家機栝之術能為燕國三軍所用,便如虎添翼。

林熠放下修光刀,托着那只桑柘木蝴蝶看了看:“若是找到他們,就能讓這只蝶飛起來。”

傍晚,顧嘯杭和封逸明叫林熠出去聚,林熠拉着蕭桓一起出了門,奇怪道:“玉衡君怎麽神出鬼沒的,做什麽去了?”

蕭桓道:“他雲游四海,一貫如此,來瀛州就是給你看病,正事辦完就随他自在了。”

顧嘯杭轉頭看了看他倆,見林熠現在走到哪都把阮氏公子拉上,俨然熟得很,想了想還是沒說什麽。

酒樓裏熱鬧無比,幾人在二樓欄邊雅間落座,隔着二樓包廂圍欄,恰可見大堂燈火通明、食客滿座。

菜一上來,樓下堂內說書人恰也開講。

“話說江州有一位不世出的傳奇人物,便是咱們大燕國的七皇子——西亭王。”

“這位皇子出生時,三光表瑞,九曜凝輝,乃是仙澤之象。”

堂下客人們起哄:“別光說這些玄的。”

說書人“唰”地展開折扇搖了搖,道:“陛下依照國師所言,給這位皇子在江州建了一座丹霄宮,那丹霄宮坐落于江陵城內,殿宇華麗,終年霧氣缭繞,如仙境一般。”

“按照國師吩咐,西亭王一直久居世外,不沾俗塵,連皇都金陵都極少回去,這世上見過他的人,屈指可數。”

客人們聽得入神,有人點點頭道:“我從前去過江陵城,那丹霄宮遠遠看去,像是天上金宮瑤池。”

還有人附和:“所以有‘東蓬萊,南丹霄’的說法。”

封逸明聽到這裏,道:“我認識的人裏,還真沒有見過西亭王的。”

顧嘯杭說:“西亭王三歲時就随母妃遷去江州丹霄宮,是去封地最早的皇子,又極少露面,恐怕皇上也沒再見過他幾次。”

蕭桓靜靜聽着他們的議論,仿佛他們說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什麽無關的人。

林熠知道這位隐世而居的七王爺,卻也同樣沒見過:“因為與國祚有關,陛下在這事上很聽國師的話,不敢輕慢。”

林熠又看向蕭桓,問道:“我倒是沒去過江州,阮尋,你肯定見過丹霄宮,真的跟仙境一樣麽?”

蕭桓垂眼斟了杯茶,淡淡道:“看起來是仙境,對裏面的人來說,或許是牢籠。”

封逸明和顧嘯杭聽了這話,詫異了一瞬,轉念覺得也沒錯:“倒也是,再華美的宮殿,與世隔絕住在裏面,也跟坐牢差不多了。”

封逸明又想了想,道:“我爹要是蓋個什麽宮,把我關裏面,我肯定得瘋。”

林熠笑他:“給你蓋個宮?你想得美。”

暮色四合,酒歡人散,林熠和蕭桓一起回侯府,走到侯府門前,林熠伸了個懶腰,嘆道:“若你沒來,我爹一走,這府裏就我自己住着了。”

“林老爺不是常來麽?”蕭桓側頭看他。

林熠指了指旁邊一條街:“二叔的宅子和侯府隔着一條街,他也不是天天來,小時候我常住他家,長大就不了。”

他想起什麽,随口問道:“阮尋,我過一陣打算先去遂州,再去一趟北大營,你要不要一起?”

話一出口,覺得有些不合适,阮氏公子哪有空随自己到處跑。

蕭桓卻點點頭:“正好想四處走走,若是能跟小侯爺一道,再好不過。”

林熠沒想到他真的答應了,心下有些驚喜,笑道:“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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