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酌月

阮尋到底是侯府的客人,林斯伯提前設家宴為二人餞行,席上不無擔憂地叮囑林熠:“姿曜,路上不要怠慢阮公子,出了門就別皮了。”

林熠汗顏:“二叔……”

玉衡君似是算準了侯府酒宴,這天也跑了回來,一手執壺一手執杯,湊到蕭桓旁邊,醉醺醺地低聲道:“公子,別怪老道羅嗦,你不能一直騙人家啊。”

說話間眼神指了指林熠的方向。

蕭桓聽了這話,擡眼也看了林熠一下,沒說什麽。

他如今在林熠身邊,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還騙他自己不會武功,說起來是有些過分。

可人是真的,心也再真不過。

席散之後,蕭桓回了院子,拎起那天聶焉骊留下的酒,便去找林熠。

月上中天,林熠正在屋裏翹着腿,思索着出行的事情。

他二叔叮囑得不無道理,他前世今生也都沒怎麽照顧過人,便有些茫然,這一路該怎麽照顧阮尋,總不能讓神仙似的人跟着自己過粗糙日子。

“有心事?”

林熠驀地擡頭,透過窗,看見蕭桓站在月下,正望着自己,烏黑長發随意束在腦後,一身淺白袍子,月光灑在他眉睫上,好看得不似真人,林熠看得愣了片刻。

林熠起身,直接跳上窗框,躍到廊下,走到蕭桓面前:“怎麽過來了。”

“給小侯爺送點東西。”蕭桓提起手裏的酒,淺潤青瓷酒壇襯得他手指更白皙漂亮。

林熠一看這酒壇,眼睛一亮:“應笑我?出了江州便少見,我也許久沒喝了。”

蕭桓知道這是林熠從前最喜歡的酒,半開玩笑道:“小侯爺喜歡就好,不過莫要喝多了,一壇足以醉人。”

兩人便在廊下啓了酒壇,林熠取了杯盞,風清月明,坐在廊凳上閑飲。

“阮尋,你們江州除了西亭王,還有一位傳奇,便是酆都将軍,這人你可曾見過?”林熠随口問道。

酆都将軍是江州大将,這位将軍只聽王令,除了面見皇帝,甚少露面。麾下鬼軍紀律嚴明,行蹤低調,駐營于江州崇嶺之中。

燕國三軍,說的便是鬼軍、烈鈞侯麾下的昭武軍和武安州的定遠軍。

三軍長年各自駐守不同防線,上一世林熠也未曾見過這位酆都将軍。

蕭桓垂下眼,睫如鴉羽,投下一片柔和的影,沉默片刻,答道:“匆匆見過。”

林熠霎時來了興致,斟了一杯,說道:“這人神秘得很,我爹也只看見過幾回,他從禦書房出來,戴着一張面具,來去倉促,除了陛下,誰都不理。”

“江州到虎嘯城一帶防線,與北疆離得遠,鬼軍是獨立的一支,或許是因此才與其他軍部來往少一些。”蕭桓盯着手中酒盞。

林熠點點頭:“我也是這麽猜的,倒是很想見一見這位大将軍。”

“傳言他兇殘暴戾,大軍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如鬼靈掃蕩,因而封為酆都将軍”,蕭桓側頭看了看林熠,“這樣的人,你當真想見?”

“其人未必就像傳言那般。”

林熠自嘲地笑了笑,上一世人人說他狠毒無情,又因兩回屠城之禍,正與這位酆都将軍齊名。

“姿曜,你想見他,是有別的打算嗎?”蕭桓問道。

林熠頓了頓,答道:“三軍各自獨立、直聽王令,固然能讓陛下放心,但在邊疆布防上,不是最好的安排。”

蕭桓聞言沉思着。

“罷了,不說這些。”

林熠搖搖頭,便覺得有些醉了。

他坐在廊凳上倚着廊柱,擡眼看了看蕭桓,又覺得眼皮沉重,閉上眼睛,低聲道:“阮尋……”

蕭桓轉頭看他,發現林熠靠在那裏似是睡着了。

夜風卷着幾瓣桃花,輕飄飄流連于林熠肩頭,月下紅衣,刀鋒般的眉,蒼白清隽的面容。

林熠酒量不錯,但席間喝了不少,方才又貪杯喝了大半壇應笑我,面對蕭桓也沒什麽戒心,便放心大膽醉過去了。

蕭桓無奈一笑,放下酒,把林熠打橫抱起,抱回房中放在榻上。

他坐在旁邊,伸出手輕輕撫摩過林熠眉眼,仔細看了許久。

蕭桓上一世,外人看來十分順遂,生在帝王家,終登帝位,世上的榮華一日不缺。

對江山和子民的責任,他一一盡到,但絕無半點感情。

只有林熠,在那層金玉镂雕的殼子上敲出一道裂隙,把真真實實的愛恨引入他心裏,一開始是涓涓細流,到後來傾瀾倒海。

武安州城外,林熠從紛擾人群中沖出來擋了那一箭,他跳下馬背抱起林熠的時候,林熠胸口铠甲全是血,那時蕭桓只是驚詫。

帶“不義侯”回宮,蕭桓每天去探望,看着林熠從昏迷到蘇醒後靜卧養病,漸漸變成習慣。

偌大的宮殿,雕梁畫棟,林熠靜靜靠在床頭,蕭桓就在床邊翻看奏折,便與此刻如出一轍。

他指尖感受着林熠臉頰的溫度,想起當時第一次,他沒忍住伸出手去,撫摩林熠臉頰時,幾不可察的溪流日夜積累,終于沖破心裏的堤壩,心中掀起翻卷的海潮,方知此謂“情”字。

前塵種種猶在昨日,看着眼前熟睡的林熠,蕭桓俯下身去,頓了片刻,還是珍而重之地在他額角落下一個輕吻。

翌日,林熠和蕭桓早早便準備啓程。

“應笑我”不愧是名釀,林熠醒來全無宿醉的難受,倒是很清爽。

到前廳跟蕭桓會和,林熠看見蕭桓,不由在心裏打了個響指。

蕭桓素日裏都是錦緞衣袍,清貴出塵,今日大概是為了騎馬方便,換了一身暗藍修身的勁裝,勾勒出寬肩窄腰、修長筆直的腿,竟有說不出的英朗,雖低調許多,卻更讓人挪不開眼。

“舅舅,早點回來。”小西橫站在娘親身邊,又癟起嘴來。

“路上小心,不要貪玩。”林雲郗看林熠總是長不大一般。

兩人剛上馬,玉衡君追了出來,難得的正經,跟蕭桓低聲叮囑:“他被折花箭傷過,易動心魔,別讓他亂碰邪性的東西。”

蕭桓眼底一沉:“怎麽不早說?他會怎麽樣?”

玉衡君一臉無辜:“折花箭傷人,這可是頭一回。若是發作,或許容易走火入魔、心性突變,旁的就不知道了。”

林熠在一旁有些奇怪:“阮尋,怎麽了?”

蕭桓望着他,答道:“沒什麽。”

從瀛州往北,兩人輕裝簡從,速度很快,林熠發現阮尋這人在哪裏都适應得來,出門在外,一點沒有貴公子的矜傲。

或許是因為覺得蕭桓不會武功,又長得太好看,林熠還是下意識地照顧他,又時常順手擋住旁人打量蕭桓的目光,完全忘了那些目光裏本也有一半是沖着他自己的。

蕭桓每每見他維護自己,都忍不住露出笑意,心裏卻又想,上輩子林熠溫馴之極,如今卻不同,若林熠知道自己騙他,會不會就不理自己了。

抵達遂州城,已是四日後,入了城,林熠依舊拉着蕭桓直奔城中最好的客棧。

遂州城離北疆很近,如今暮春,關外化雪開路,商隊紛紛重啓隊伍,來往必經遂州城,城內本身也有這一帶最繁華的互市市集,絡繹不絕的客商擁入城中,街上熱鬧得錯不開身。

沿路便見衣飾各異的不同族群,色彩斑斓,頭綴羽毛的、頸佩一把珠串的、蓄着大胡子的,高鼻深目、眼珠顏色也不一樣,嘴裏的語言五花八門,馬背上的貨物高高摞起。

客棧夥計眼尖得很,老遠就從門口奔過來迎他們:“二位公子要住店?”

“有上房麽?”林熠随口問。

“自然是有的。”

旁邊小厮把馬牽走,林熠和蕭桓進了客棧,夥計笑容滿面:“公子,我們家是城裏最好的客棧,您放心。”

可是到了櫃臺前,老板拈着蘭花指,笑笑說:“就一間房了,不過肯定夠寬敞,您看成麽?”

這一路,林熠都是挑最好的客棧最好的房間,每每住進去前還要檢查一遍蕭桓的房間,哪裏不幹淨都不能過關,他頓時發現自己很有當老媽子的潛質,照顧起人來也很有天分。

林熠轉頭看了看蕭桓,還是覺得不能委屈人家,便道:“要不咱們去別處看看。”

老板咯咯咯地一笑,蘭花指亂晃:“別鬧了公子,您不看看城裏現在來了多少人,別處就算有房間,那也不是人住的。”

林熠:“……”

小夥計語氣真誠:“公子,現在城裏來得人多,其他客棧真沒房,不信您待會去打聽,若有這麽好的房間空着,小的把腦袋摘給您。”

林熠扶額:“我要你腦袋幹嘛……你……”

蕭桓在旁抱着手臂,笑了笑:“沒事,就一間吧。”

好在上樓推開房門,果然幹淨寬敞,擺設齊全,林熠這才松了口氣:“還行。”

小夥計笑得更殷勤了些,婉轉地道:“公子,說了是城裏最好的,那絕不是吹。”

小夥計退了出去,門一關,林熠進去才發現,這房間挺寬敞,還分裏外間,但床只有一張。

他看了看外間的小榻,心想那就自己睡外間吧。

蕭桓進了房間,坐在桌旁,問林熠:“你要找的人,是什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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