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鸾金

他還未動手,暗門機關卻被觸動,裏面的人要出來了!

林熠閃身避到屋內屏風後,暗門打開,裏面兩名人走出來,口中說着白達旦語。

“那半死不死的,養在這裏一年了,還得伺候。”

“溫撒爾也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偏偏耐心養着這麽個廢人。”

……

林熠聽得懂塞外多數語言,猜測溫撒爾便是江悔的本名,而曲樓蘭……半死不死?

下一刻,他如黑暗中一只獵枭沖出來,兩名守衛猝不及防便被他擊倒,屋內又是一片寂靜。

暗門打開,牆後出現一間暗室,外間什麽也沒有,林熠向屋外打了暗號,便抽出冶光劍,進了暗室。

穿過外間,繞過一塊屏風,林熠看着眼前景象,心底發寒。

室內一塊嶙峋巨石內部剖空,做成了一方藥池,池中暗沉沉的藥湯內,半躺着一個男人。

許是因為日久不見陽光,又被藥湯浸洗,那男人皮膚白得幾乎透明,面容英俊,雙目緊閉,身形瘦削,仰面躺靠在石池邊緣,身上裹着件單袍,胸口以下浸在池中。

他看起來像是睡着了,林熠上前查看,發現他全無意識,雖然還活着,但呼吸心跳微弱得如懸一線,且處于這種狀态已經很久了。

林熠第一眼就認出來,這人正是當年在費令雪身邊的曲樓蘭,當時他們關系還很好,與林斯鴻談得投緣,未曾想,再見已物是人非。

江悔竟把曲樓蘭弄成這個樣子。

藥池中似有活物隐隐游動,林熠心知其中有古怪,沒有妄動。

“姿曜,是他麽?”蕭桓讓笙柳回去,自己從楓庭院內跟了進來。

林熠點點頭,看蕭桓走到池邊,查看了曲樓蘭眼睛和耳後,蕭桓擡頭說:“他體內有蠱。”

“你懂蠱?能治好麽?”林熠燃起一線希望。

蕭桓搖搖頭:“只是略懂,他所中的‘同生蠱’我恰好見過,他本該早就沒命了,是這蠱讓他維持現狀,人是救不回的。

“不過一日,就找到這裏了,當真厲害。”

江悔清亮帶笑意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林熠心中一沉,手勢示意蕭桓在內間別動,轉身不動聲色走到密室外,看見江悔站在房中,身後跟着數名白達旦人。

江悔依舊是一身布衣,柔順的黑發松松束着,面容精致漂亮,深邃的眼窩內一雙深藍眸子帶着笑意。

他略單薄的身形在月色和燭火下顯得很輕盈,仿佛只是個天真的少年。

“你把曲樓蘭弄成這樣,費令雪若知道了,會恨死你。”林熠倚在密室門邊,一身紅衣随吹進屋內的夜風微動,臉上沒什麽情緒。

“費令雪早就不記得他啦。”江悔搖搖頭,臉頰旁垂下的黑發輕晃,笑起來齒白如貝,“我的蠱可以讓廢人茍活,也可以讓費令雪忘掉該忘的人。”

他有着再純淨甜美不過的笑容,卻是一條狠毒的蛇。

林熠一挑眉,轉念間明白,江悔用蠱清除了費令雪的記憶,以為費令雪不記得曲樓蘭。

可費令雪明明記得,只是在騙江悔,與他周旋。

“同你說這麽多也沒用,既然找來了,就給那廢人殉葬罷。”

江悔說完,身後的白達旦人便朝林熠走來,他們各個高瘦,走路安靜得詭異,身懷西域武功,實力難測。

林熠一動不動,對那些人視而不見,只冷冷盯着江悔:“不如人來齊了再動手。”

江悔似乎不屑再與林熠說什麽,打算直接離開。

聶焉骊卻恰好帶着費令雪躍上小樓,身後緊随而來一名白達旦人要沖上來抓費令雪,被聶焉骊閃身一劍格開。

那白達旦人被擊得退了幾步,又看見屋內的江悔,慌忙道:“主人……在下該死,沒能守住費公子……”

“江悔,你把他怎麽了!”

費令雪沖進屋內,他一身淺白長衫,清朗如玉的臉上神情哀戚。

江悔的笑容消失,齒間擠出幾個字:“費令雪,你來做什麽?”

費令雪不再看江悔,徑直往密室去。

江悔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如同做錯事情的孩子被發現了秘密,站在那裏看着費令雪進了密室。

他手下人未得命令,也止步于室內,屋中頓時一片寂靜。

林熠看着費令雪走到藥池邊,修挺如竹的背影微顫,擡手輕輕撫了撫曲樓蘭幾乎毫無生氣的臉頰。

“曲樓蘭……”

多年好友變成這副模樣,費令雪幾乎肝膽欲碎。

蕭桓在池邊看着這場景,微微蹙眉。

江悔站在密室外,聲音低啞:“……不可能,你中了‘忘生蠱’,你不記得他!”

半晌,費令雪才轉過身,眼眶發紅:“我不該記得他麽?江悔,他是誰?是他把你從冰天雪地裏撿回來的!”

江悔臉上破碎冰冷的神情轉瞬又被掩去,他笑了笑,藍眸彎如月牙:“費令雪,他撿了我又有什麽用——十三年前,曲樓蘭殺了我爹娘,溫撒部族被他帶人踏平……費令雪,我該謝他麽?”

費令雪眉目間盡是難以置信:“江悔,我還當你是受白達旦人所迫,你竟……從一開始,你就是為了報仇?他當真是撿回了一頭狼!”

林熠擡眼,正對上蕭桓的目光,都未想到,江悔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費令雪手裏的機栝術,也不是為了北疆軍情,而是為了報滅族之仇。

江悔安靜地望着費令雪片刻,似乎想把他的樣子刻在眼睛裏,淡淡道:“費令雪,他一年前就該死了,讓他活到現在,或許他該謝我。”

費令雪看着江悔,如同看着一個陌生人:“你要殺他,要毀他,讓他生不如死,你心裏可曾念及這些年裏,他對你的關心?”

江悔低下頭,袖中滑出兩柄窄長寒刃,他擡起頭看着費令雪:“費令雪,你跟我走吧。”

費令雪雙目幾欲含血:“江悔!你該下地獄!”

江悔撫摩刀刃的手指頓了頓,似要解釋什麽,卻只是笑道:“我?還早着呢——你看看曲樓蘭,你的至交,他這一年都是這鬼樣子,不如讓他先走一步?”

他話尾的語調依舊帶着蜜一般的氣息,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玉盒。

林熠立刻沖上去,可已來不及,下一刻,玉盒便在江悔指尖化為湮粉。

費令雪意識到什麽,回頭去看曲樓蘭,卻見藥池中的英俊男人瞬時化作白發枯骨,藥湯一陣翻湧,迅速蒸發。

“樓蘭——!”

他眼中滿是絕望,俯身去抓曲樓蘭,可如同握到了幻影,只抓住一縷深色煙塵。

不過片刻,藥池中的一切都化為烏有,藥池底部餘下一顆黑得如夜空般的珠子,

“同生蠱”,蠱亡身死,夢幻泡影。

曾經無話不談、并肩風月的知己,就這麽徹底消失了。

蕭桓在旁看着,卻未曾阻攔,眼底有些無奈。

對曲樓蘭而言,他的生命在一年前就已結束。

費令雪滞了片刻,俯身取出那顆烏沉明珠,那珠子便是曲樓蘭和同生蠱所化,緊緊握在手裏,不知觸感是否冰冷。

費令雪聲音平淡得絕望:“曲樓蘭帶你到遂州城那天,你穿着不合身的衣袍,我笑話他不會照顧人,帶你買了新衣……你站在院裏梨樹下,他說你的眼睛好看,和一樹梨花映着,便如北疆的雪和長空……”

江悔卻絲毫不為所動,諷道:“一年半前,你被綁上城樓,你的好友曲樓蘭一刻也未猶豫,下令攻城,你在城樓上看着,就不恨他?”

費令雪悲極而笑:“是啊,原來都是你……若非你從中作梗,我怎麽會成為人質?定遠軍數萬将士和邊城安寧,比我一命重要得多。他重情重義,才會覺得愧對我,可笑你至今不懂情義為何。”

密室門外,江悔沉默片刻,依舊是笑,藍眸望着費令雪的背影。

“費令雪,再叫我一聲‘阿悔’罷。”

費令雪自始至終沒回頭再看他一眼,修颀如竹的身形幾乎站不穩:“你說到的沒錯,我後悔至極……”

江悔笑容霎時消失,盯着費令雪的目光凝出一層寒冰,林熠見狀立刻揮劍擋住他,江悔身手詭谲,手中雙刀如毒藤般,瞬時沖上前與林熠纏鬥一處。

江悔手下的白達旦人也同時沖上前,聶焉骊橫揮飲春劍,将之擋在密室之外。

費令雪握着那顆烏沉蠱珠,始終沒有回頭看,整個人如同失去了生氣,片刻後欲轉身沖往江悔身邊,蕭桓立即上前一擊他後頸穴位,扶住昏倒的費令雪。

江悔身手顯然是外域功夫,這看似單薄的美麗少年,出手卻狠辣之極,林熠雖知他不是自己對手,還是心裏發涼,人不可貌相當真不是說笑而已。

江悔神情冷如毒蛇,再不複素日無邪甜美的笑。

他掃了一眼屋內情勢,心知他們不是林熠和聶焉骊對手。

江悔手中雙刃與林熠的長劍唰然擦過,又驟然分開,從懷中取出一枚竹管。

蕭桓當即認出那是毒蠱,沉聲道:“姿曜,毒蠱!”

林熠卻離得太近,一時已避不開。

蕭桓身形如電沖上前去,暗色衣袍随風而動,出掌的瞬間,隔着一尺之遠,把江悔手中毒蠱容器化為了湮粉,旋即把林熠推到一邊,未讓毒蠱湮粉碰到林熠半分。

江悔最後看了一眼費令雪,便趁隙吹出一聲尖利哨音,數名白達旦人立刻掩護他,江悔便趁這間隙逃出小樓,眨眼間消失在夜色裏。

江悔逃走,聶焉骊數招緊逼上去,奪了三名白達旦人性命,其餘幾人趁隙也破門而逃。

“追麽?”聶焉骊手中飲春劍挽了個劍花,回頭問。

“別追。”蕭桓蹙眉道,“他的蠱很難解。”

聶焉骊忍不下,秀朗的眉眼蘊着不悅,道:“我去軍尉府打個招呼,即刻封城通緝他們。”随後便也出門消失在夜色裏。

費令雪被蕭桓擊暈放在密室內椅子上,林熠看了一眼,又回頭看蕭桓。

“你……方才是不是碰到毒蠱粉末了?”林熠收了冶光劍,蒼白俊美的臉上有些茫然。

蕭桓搖搖頭:“應當無妨。”

費令雪很快蘇醒過來,手裏緊握着那顆蠱珠,眼睛發紅,對林熠和蕭桓道:“多謝二位相助,今日……我先帶樓蘭回家去。”

他原本清明俊美的臉上蒙着揮之不去的絕望。

林熠放心不下,和蕭桓送費令雪回到家裏,二人便暫住一夜,以防白達旦人和江悔回來。

林熠簡單和費令雪談了幾句,确認他沒有想不開,便留他安靜休息。出了費令雪房間,等在院內的蕭桓擡眸看着他。

夜深如水,院內一樹梨花盛放如雪。

當年曲樓蘭帶着江悔來的那天,大約也是這麽一樹芳菲,春風正好。

林熠擡頭看了看籠了滿院的梨花和夜空中那輪皓月,嘆了口氣。

費家宅子少有客人來,現成的客房就一間,林熠和蕭桓進了屋,兩人誰也沒說話。

蕭桓點燃燈燭,回頭一看,林熠一身紅衣,蒼白清隽的臉上神情複雜,抱着手臂看着他,濃黑的眸子清亮之極。

“阮尋,你不是不會武功麽?”林熠問他。

本是疑惑的問題,說出口卻有些委屈的意味。

這語氣和眼神,便如在蕭桓心裏柔柔掃過,他認真地看着林熠,心想,這是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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