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溫柔

衆人各自回帳休息,林熠跟着林斯鴻去了帥帳內。

營中一片安靜,大帳內桌案上堆着奏報,林熠随手整理了一下:“先前軍中并未演練過海月陣?”

林斯鴻點點頭:“今年入春才開始排布此陣。”

林熠湊過去一笑:“爹,開春事情多,老頭子們肯定忙不過來,要不我去搭把手?”

林斯鴻靠在主座椅背上,笑起來看着林熠:“說吧,哪位将軍得罪了你?”

林熠擺擺手:“爹,我是說真的,今天也親身試過這陣法,不如明日我去彭陌那裏,幫他練兵布陣?”

彭陌是昭武軍去年提拔上來的副将,他父親是林斯鴻從前師長,他本人也有不少功勳在身,林斯鴻對彭陌很信任。

林斯鴻想了想,道:“彭陌?既是他,那便去吧。”

林熠在案旁踱了幾步,轉身看着林斯鴻:“昭武軍這些年裏不曾松懈過,這兩年你回家也更少了,是不是……快打仗了?”

林斯鴻笑笑,看着兒子,如今的少年身姿挺拔,眉眼間是林家人一貫的英朗鋒芒,如新竹抽節,迅速長大。

“十年內必會開戰,早做綢缪是必須的。”林斯鴻直白地答道。

“爹”,林熠坐在旁邊,傾身朝着林斯鴻方向,“太危險了,屆時開戰,我替你去,你在後方運籌帷幄就好。”

林斯鴻眉頭一挑,英俊的臉上露出笑容:“小侯爺,還有很多比打仗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做,烈鈞侯的位置給了你,林将軍的位置再待幾年也不遲。”

林斯鴻早在林熠十三歲的時候,就向永光帝請命,将烈鈞侯封爵交到林熠手上,而他自己拎着昆吾劍專心打理昭武軍。

林熠早已是毋庸置疑的烈鈞侯,只是因為年紀小,大家總是“小侯爺”、“小侯爺”地喚他。

至于林斯鴻,正經說起來,該叫他林将軍。

林熠上一世在金陵接到林斯鴻戰死的消息,便明白了林斯鴻的用意。

林斯鴻早知戰事兇險,這麽做,是向永光帝,更是向所有人傳達信息,以保證一旦生變,林熠能有足夠的緩沖餘地。

這考量也确實應驗了,林斯鴻一死,林熠在金陵又留了一年,而後永光帝同意他去北疆接管昭武軍的事,中間坎坷自不必說,但至少烈鈞侯府沒有被群狼一擁而上分食掉。

林熠笑了笑,不打算再勸林斯鴻卸甲歸田。

若只是考慮個人安危,林斯鴻直接回家頤養天年即可,千騎圍剿的事情根本沒機會發生。

但是,于林斯鴻而言,于烈鈞侯而言,于林熠而言,這種選擇都是不可能的。

他們活着,必定要燃燒自己的生命,作萬民安康的薪火,升平世道的基石。

林熠出了主帥大帳,北疆夜空星河萬裏,大地燃起的火把綿延,昭武軍營夜巡士兵齊整有力的腳步聲隐隐傳來。

他回頭又看了一眼大帳內,林斯鴻的身影如山巍峨。

一名親随帶林熠去了休息的帳子,林熠道了謝,掀開帳門一踏進去,見蕭桓正坐在案前,提筆寫着什麽。

這段時間總是同屋住着,林熠十分自然地進去,片刻後才意識到,怎麽沒有給蕭桓安排單獨的帳子。

正要轉身出去問,蕭桓擡眼看見林熠,笑道:“跑什麽。”

林熠腳下一頓,幹脆也不去問了,直接進了帳內,到蕭桓旁邊坐下,看見桌案上晾着墨跡的信箋,字跡遒勁灑脫,內蘊風骨。

“家書?”林熠随口問道。

這一路來,蕭桓從未給誰寫過信。

蕭桓輕輕搖頭,把信箋折了幾下,放入月白信封內:“有些事要讓聶焉骊去辦。”

“阮尋,你家中都有什麽人,咱們過段時間就去江州了,我提前準備些禮物。”

林熠取過火漆,燃罷随手幫蕭桓封了信,看着蕭桓壓印。

蕭桓把信放在一邊,答道:“我與父親和兄弟不怎麽見面,不必考慮這個。”

“那夫人呢?去你家說媒的肯定排出三裏地去。”林熠笑嘻嘻問道。

蕭桓斟了杯茶遞給林熠:“暫時沒有。”

“暫時?”林熠一手支在案上,撐着臉頰看他。

蕭桓擡眼看看林熠,淡淡笑道:“時間未定,不過人已經定了。”

林熠頓了頓,問:“什麽樣的人?”

蕭桓似乎不想再說,站起身來,走到一旁脫了外袍:“和你差不多。”

林熠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坐在案旁有點淩亂,聶焉骊的聲音在帳外響起:“來串個門,阮尋你沒穿衣服就趕緊穿啊。”

聶焉骊掀開帳門徑自進來,發現林熠也在,便勾起嘴角一笑:“咦,都在。”

“小侯爺怎麽了?”聶焉骊走過去用指節輕輕點了點林熠額頭。

蕭桓拾起方才封起來的信,聶焉骊接過來收好。

林熠起身,見狀問道:“這就要走?”

聶焉骊笑道:“事情多,來日再會,小侯爺。”

林熠叫人帶聶焉骊離開北大營,目送他在夜色中離開,有點出神。

蕭桓擡手覆在林熠眼上,輕輕帶着他轉身:“別看了,已走遠了。”

林熠眼睫在他手心掃過,蕭桓放下手,林熠擡手輕輕握住他的腕:“阮尋,跟我一去九軍部吧。”

蕭桓同他往回走,問道:“小侯爺要練兵去?”

林熠哈哈一笑:“若是軍中副将們聽見了,怕是要頭疼。”

翌日,林熠清晨去找了一趟林斯鴻,回來時,看見蕭桓與費令雪在帳外,旁邊桌案上放着數張圖稿和一些木料,另有許多器具,大到刨木架,小到精細刀具,琳琅滿目。

林熠沖蕭桓和費令雪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在做什麽?”

蕭桓看着他走過來,忽覺心中格外安寧,溫和地笑道:“向費公子請教點事情。”

費令雪手裏一塊不大不小的椴木坯料,放在刨木架上修整。

他依舊是一身素白衣衫,袖口挽起來,很利落,墨發束在肩後,平素文雅之極的人,做起木工活來,卻毫無維和。

林熠跳到帳旁木圍欄上坐着,想起先前蕭桓帶他雕刻的桑柘木蝴蝶,便問:“令雪兄,木頭做的蝴蝶,可以飛起來麽?”

林熠沒有提起先前費令雪傳信求救時用的那只木鳥,費令雪卻并不介意,放下木料拍了拍手:“這倒沒有試過,越小巧的東西也就越精密,越難做。”

“眼下做的是什麽?”林熠看到桌上已放着不少榫卯零件。

“千石弩。”費令雪說,“現在做的是模型,成品要大得多。”

蕭桓拿起一只木隼,看了一眼桌上圖稿,随手幫費令雪鑿刻,說道:“以人之力,百石是弓弩的極限,眼下最強的弩機也只有三百石,千石弩足以隔陣連取敵軍首級。”

蕭桓看了林熠一眼,林熠就是能做到開弓百石、箭無虛發的人之一,只是平素很低調,上一世戰場上一箭取了城頭敵将性命,他的箭術才為人所知。

林熠知道費令雪是真的要為昭武軍效力了,費氏機栝之術本就起源于軍器,費家不願用手中傳承的技藝造殺孽,才一貫出世避世。

費令雪拾起筆,調整了圖稿:“這些東西拿在昭武軍手裏,我是放心的。”

“以費氏淵源,定能造出更強大精妙的東西。”蕭桓說道。

費令雪說:“千石弩的确只是最基礎的部分,但究竟什麽才是戰場上最實用的東西,也要看小侯爺和林将軍的想法。”

林熠:“北疆小城最怕遭遇圍城戰,尤其入冬後,兵力不能保證及時支援,需要阻攔對方攻城,同時盡可能突圍。”

費令雪思索片刻,靈光一現:“擎雲臂或許能做到這一點。”

林熠坐在木欄上,小腿輕輕晃蕩着,一身紅衣随晨風輕擺,姿态嚣張又懶散,似一株火紅扶桑,烈勝驕陽。

他看着蕭桓和費令雪不時談論幾句,修改圖稿、打磨榫卯,蕭桓穿着修身勁裝,袖口挽起一段,露出的手臂肌肉線條很漂亮,低頭時面容輪廓如畫一般。

塞北春光如水,萬裏原野的風吹動桌上宣紙,拂過他們肩頭。

蕭桓時常擡眼看看他,眼神溫柔又專注,兩人目光相遇的片刻,便很是寧谧。

林熠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他為什麽對蕭桓如此信賴呢。

前陣子剛認識蕭桓的時候,總覺得蕭桓有些清冷,對甚麽事都不在意,萬事于他都是輕飄飄,沒有分量。

或許是因為蕭桓的眼神總是格外專注,那雙桃花眼望進喧嚣裏,卻總是穿過喧嚣,安安靜靜落在林熠身上,忽略了其他,唯獨對他很認真。

這樣的眼睛,是作不了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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