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婚事

被朱氏喚作“弟妹”那人,自然是陶家二房,陶學禮弟弟陶學義的媳婦,喚作柳香。柳氏并非陶學義的正室妻子,是他正經媳婦亡故後才扶正的外室。朱氏看不慣柳香,背地裏總要啐一口“黑心的狐媚子”,不為別的,就因這柳香瘦馬出身,又與陶學義私房走野多年,路數不正。

要說這柳香也有些來歷,她原是揚州瘦馬,自小被調習得一身侍弄功夫,也算色藝雙全,原是送予達官貴人挑揀的玩物,可揚州那地方養瘦馬成風,瘦馬也分三六九等,柳香雖有姿色,卻也排不上號,入不了貴人的眼,輾轉被牙婆賣到佟水,在佟水富戶的酒局飯桌上被陶學義一眼相中,幾次颠鸾倒鳳下來兩人倒有了情分,無奈陶學義贅婿身份納不得妾,便暗中置宅第悄悄把人藏了。

她這外室一做就是近十年,倒是個能忍的,又被從小調習過,也見過場面,既能識文斷字,也會小意奉承,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很得陶學義歡心。

陶學義當年與陶學禮分家後便帶着現銀進了佟水鎮,當起林記香料鋪的學徒,因為人長得俊俏,又會拿捏人心,尤其女人,将林家姑娘哄得五迷三道,又因她是家中獨女,林家便将陶學義招作贅婿。

陶學義也有些本事,腦袋靈光,口舌便利,上讨岳父母歡心,下讨林家姑娘愛慕,很快就得了林家信任接手香料鋪子生意。也算他運氣好,成親之後林家二老相繼病重,不過三年就先後過世,留下一個姑娘也靠陶學義撐起門面,這陶學義又慣裝癡心深情,林氏對他從無懷疑,只放任他在外營生。幾年過去,香料生意越做越大,心也漸漸野了。

林家雖待他不薄,林氏也溫柔賢淑,他卻始終心有不甘,贅婿身份到底難聽,佟水城的人明裏喚他一聲陶爺,暗地裏不知如何笑他。這一來二去便起了毒心,與柳香合夥圖謀林家産業。也怪林氏識人不清,對陶學義一往情深,也對他舍家入贅之事多有愧疚,故而那贅婿文契上諸多條款皆有放寬,并未嚴限,直到林家祖業易姓他人,家底被掏空,林氏方有所覺,卻為時已晚,祖産早被陶學義瞞天過海記到他人名下。

那人便是柳香。這幾年也虧得柳香在旁出謀劃策,幫着陶學義拉攏商戶,做了不少昧心的事,才叫陶學義這麽順利騙走林家産業,故而陶學義格外看中柳香。林氏看穿陶學義面目之後一病不起,三個月就亡故。陶學義連發妻孝期都沒守滿,就迫不及待将柳香迎進家門做了繼室,自個兒也真正當起陶老爺。

這事在佟水還曾掀起不小轟動,但陶學義學徒出身,又是個商賈,既做得出千裏伏脈謀奪發妻家産之事,又哪有廉恥之心?只是可憐了林氏前頭生的兩個孩子,此是外話。

說回陶家大房二房,自陶學義入贅林家後,兩房早已斷絕往來。這兩兄弟,一個唯利是圖,一個清高迂腐,陶學禮看不慣陶學義的作派,陶學義嫌棄陶學禮家貧,這幾年互不走動,直到陶五娘突然病重,柳氏才頭一回踏進陶家的門。

為的,是陶善行的親事。

————

門沒掩,蠟染的布簾放下,隐約可見女人繡鞋伸出裙擺,鞋尖擦過地面。上門是客,甭管朱氏多看不起柳氏,她仍舊請柳氏上座,拿家裏最好的茶并這兩天剛炒的白果松子招待。柳氏拈着蘭花指捧着茶,不過抿一口潤唇,朱氏見狀知她嫌棄,嘴角抽了抽,問她來意。

柳氏跟着陶學義和那些商賈官爺打交易,習慣把話揉碎拐彎抹角地說,先問陶善行的身體,得了朱氏的話便嚷着“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好像這繼嬸娘有多疼愛晚輩般,把朱氏看得眼白都要飛到天,再就是一件件把補品送上來,聲音倒大了些,好像非要叫外頭的人聽到,又是燕窩又是人參的,好容易寒暄完,朱氏這頭已經忍不住。

“弟妹有話便直說吧,咱們兩家的情況大家心裏清楚,這兒也沒有外人,犯不着拿腔捏調試探我。“朱氏村婦一名,叫她下地幹農她興許力氣還大過男人,讓她和柳氏這樣的人說話,半盞茶時間都讓她坐如針氈。

柳氏便看看身邊兩個姑娘,小的那個早就不耐煩,得了她眼色徑直撩簾子出門,大的那個見狀福福禮,起身跟着出去,屋裏便只剩朱柳兩人并柳氏的兩個心腹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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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日頭仍暖,竈間傳來煙火香,雖然陶善行剛喝過雞湯,但不知為啥聞着那股飯香便又饞了。窮人家,一日不過三餐的盼頭,好在靠山,精貴的東西沒有,山珍倒是新鮮。

冷不丁秋千被人重重推起,陶善行手上正捧着碟松子,沒扶挂繩,叫人這麽一推,差點從秋千上摔下,慌得她忙去抓繩,膝上的松子灑了一地,眼前紅影一閃,剛才跟着柳氏進屋的小姑娘已經站到她跟前,一臉惡作劇後嚣張跋扈的笑。

“阿喜,你做什麽?”年紀大點的姑娘從石階上沖下來,沒有什麽威懾力地斥道。

陶善行看這兩人。她們年紀相差約兩三歲的,眉目間有些相似,但小的那個更像柳氏,沒長開的美人胚子,大的這個生得端方,雖不算美,倒也耐看。她隐約猜中這兩人身份,大的那個是陶學義前頭夫人生的,因是入贅,所以随娘姓,喚作林瑩,小的這個是柳氏所出,從父姓,喚作陶善喜。兩人都和陶善行同輩,算作堂姐妹。

陶善喜并不理會林瑩,見陶善行瞪着自己,便恐吓道:“看什麽看?你個傻子!”說着又搖秋千,看陶善行手忙腳亂的模樣,又咯咯笑起,“傻子,你要嫁去穆家沖喜了。你那夫君和你一樣病入膏肓,臉慘白慘白,像鬼一樣,你日後得他同床共枕,哪天他死在你邊上都不知道,你一轉身就抱上個死人……”她說得語氣越發低沉,眼底滿滿惡意,猶不過瘾,還道,“他要是死了,聽說穆家要拉你去陪葬的……”

陶善行沒反應,陶善喜約是以為她人傻聽不懂,吓也白吓,又覺無趣,倒是林瑩上前攔在陶善行身前:“阿喜,你怎這般吓五娘?”

“不過是個傻子,吓吓她怎麽了?”陶善喜推開林瑩。

林瑩看了眼裏屋,知道鎮不住她,便搬出柳氏:“五娘這廂才病好,萬一再給病壞誤了你娘的事,看你娘不揍你。“她只管柳氏稱作柳善喜她娘,并沒叫“母親”。

陶善喜冷哼一聲,到底有些懼怕柳氏,踱步走開。林瑩沒理她,返身蹲在陶善行身前,把地上的碟子連着灑落的松子一并拾起,只道:“松子髒了不能再吃。”便将碟子放到一旁,又輕撫她的頭,“莫聽阿喜胡說八道,她吓你的,別怕。“一邊眼簾微垂,露出幾分憐憫。

陶善行點點頭,笑了:“不怕,謝謝……“話沒說完便叫朱氏的大嗓門打斷。

也不知裏頭兩人說了什麽,竟起了争執,柳氏叫朱氏連推帶搡攆了出來,頭上珠翠都被門簾帶歪。

“阿行的親事我們做父母的自會操心,不勞弟妹費心。弟妹有這功夫,不如多替自家娃兒想想,別缺德事做多了沒有福報,連累兒孫!“

朱氏這話說得委實難聽,柳氏縱有幾分涵養也架不住變了臉色,陰沉着一張瓜子臉站在檐下冷道:“大嫂這話我可聽不得,我不正是為着兒孫着想才跑這一趟?你女兒嫁進穆家,就算守一輩子活寡,那也是金尊玉貴的少奶奶。再說了,我知道你心疼女兒,可也得替善言善文兩兄弟打算打算,這都多大歲了還讨不着親?有了穆家的聘禮,何愁找不着媳婦?“

朱氏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柳氏索性拈着帕子出來,瞥着陶善行道:“罷了,山野村婦沒有見識,也不看看你女兒什麽德性,還指着有好人家要她嗎?你們與穆家的親事上個月就過了文書,你若識趣些,咱們還好做親戚,到時候我們給她添點嫁妝,嫁過去也好看些,若鐵了心思要退親,也別怨我這嬸娘不講情面,當時你同我借的那一百兩銀,字據還擱我案頭上放着呢!“

“走走走,都給我走!“朱氏出來,信手抄起檐下掃帚對着幾人一通亂掃,猶不解氣,又将那掃帚擲出。

掃帚沒砸着柳氏,倒是扔在陶善喜腳邊,吓得她一退,又踩在自個兒裙上,摔了個狗吃屎,嗚嗚咽咽地被人扶起時,正看陶善行坐在秋千上邊拍手邊笑,氣得倒卯,被柳氏怒沖沖地帶走了。

一夥人來得匆匆,去勢洶洶,轉眼出了宅門,連一炷香時間都沒過去,待陶學禮從學堂趕回來時,只聽見妻子抱着女兒在院裏哭。

“我苦命的女兒啊!“

一聲一聲,嚎得他頭疼。

有點慢熱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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