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洞房
下轎時鬧了場笑話,以至于陶善行走得有點心驚肉跳,生怕前邊那人失心瘋又要鬧,害她陪他一起出醜,所幸他并沒其他舉動,只是快步朝前。
她看不清前路,走得格外慢,繡球的綢布很快被扯成直線,前頭那人還在不管不顧地徑直朝前,陶善行不樂意了,攥着綢布往回用力一拉。感受到手上牽引力,那人終于停步,媒婆适時替她說話:“姑爺,您可慢點,再趕着洞房也不急在一時。”
戲谑的話又惹起陣哄堂大笑,陶善行幾步跟上他,只瞧見身邊那人紅色衣擺。他似有些不滿,沒有發作,鼻子裏冷哼了聲,再度往前邁步,腳步到底放慢了。
接下去便沒出差池,一切按部就班,跨火盆,進家門,在媒婆并四周丫環婆子的簇擁下進了喜堂,拜過天地父母再夫妻交拜,那人雖說不耐煩,仍是按捺脾氣與她完成全禮,沒起波瀾。
陶善行什麽都看不到,規規矩矩拜完了堂便被送進婚房,人群退出,潮水似的喧嘩随着房門的閉合而被隔在門外。因為破相的關系,恐大喜日子沖撞賓客,榴姐今日并沒跟在她身邊,屋裏只剩兩個随侍的穆府丫頭靜悄悄地動作,細微的動靜與屋外喧騰的聲浪恰成反比,愈發叫屋裏靜得蟄人。
亮堂的燭火隔着蓋頭在眼前晃動,她端端正正坐着,手在床上摸了摸,摸出幾顆桂圓來,她沒吃,只放在手裏捏着打發時間。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得坐得腰背都快麻木,腦袋上的鳳冠沉得像鉛,門才又被人用力推開。
砰——
風與喧鬧的人聲一起灌入,還有濃重的酒味,媒婆口彩說得順溜,引得衆賓陣陣附和道好,屋外的人又吵着看新娘,吵着鬧洞房,陶善行便聽到有人喝了句:“滾。”
那聲音被酒氣裹挾着,不似往常的清越,低沉且冷淡。門在他發話後再次砰地關上,一衆賓客都被關在門外。陶善行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面對這種情況,難免緊張,只好捏緊了手裏桂圓。
媒婆取下挂在床帳的喜秤,又說了幾句吉祥話,請他挑蓋頭,話音未落,那杆喜 秤便被他劈手奪過,還沒等媒婆下一句吉話出口,蓋頭已随喜秤挑起。
陶善行眼前光線大亮,不由垂頭眯起眼眸,只看到個紅衣人影。
穆溪白低頭掃了她一眼。鳳冠覆頭,碩大的珍珠擋住泰半視線,他只看到一小片雪白肌膚與小巧秀氣的鼻尖。喜秤随手撂到床上,那塊蓋頭的紅帕飄飄揚揚落到陶善行腳邊,她匆匆擡頭,豈料穆溪白已背過身去,她沒看到正臉。
陶善行嘆口氣,有點失望——只是因為好奇未被滿足,別無其他。
新郎倌的打扮很是鮮豔,深青圓領補服,頭戴簪花烏花,背影高大挺闊,舉止幹脆,行動之間無半分猶豫,連媒婆也攔不住他:“姑……姑爺,禮未成,合卺酒……”
穆溪白要走,聞言腳步一頓,正好站在擺着行合卺禮的小幾旁,案上已經放着倒好酒的合卺玉杯。陶善行不知他要做什麽,好奇盯着他,就見他劈手端起一只玉杯,仰頭飲盡後又擲回案上,再一箭步邁到門前。
“哥兒,你這是做什麽?”這次開口的卻非媒婆,是和媒婆一起進來一位老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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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婆婆,堂拜了,禮行了,這婚也成了,還想要我如何?”穆溪白待她倒不像對其他人那般無禮,只是言語仍舊冰冷,手已将門打開一半,立在風口說話,“你們要我娶的人,我已經娶回,你們好好侍候着便是,今後無事,莫來煩我。”
“哥兒!”月媽媽語氣一重,還待勸解,那穆溪白已然甩門而去。
敞開的房門嗖嗖灌入冷風,屋外聽壁角看熱鬧的賓朋已是鴉雀無聲,眼瞅着穆溪白消失在長廊盡頭,再望向房間時的神色已夾雜着同情憐憫亦或嘲諷戲谑,意料中的,意料外的,總之複雜非常——穆家的兒媳,可不好當。
門很快被掩上,陶善行此時情緒倒平靜,只擡頭望向月媽媽。她想起來自己在哪裏見過這個老媽媽了。
那日村口的老槐樹下,她遇見的那個不同尋常的老太太身邊站的人裏頭,就有這位月媽媽。
與陶善行澄澈的目光撞上,月媽媽莫名有些慚愧,許是看穿她眼底疑問,不待她發問便回道:“奴的主子,是穆老太太。”
只這一句話,就讓陶善行想明白這樁婚事的前因後果。
剎時間,她有股想抽自己嘴巴的沖動。
讓你抖機靈,把自己抖進去了吧?活該,自作聰明嘴還欠,不坑你坑誰?
————
卸去鳳冠霞帔,洗去脂粉,胡亂墊了點東西,陶善行抓着緊了兩天的頭皮,披頭散發地坐在鋪着百子被的婚床上,胸腔中一股郁氣怎麽都散不掉,她有種想摔鍋砸碗發洩的欲望。
屋裏的人都已經退出,她點名只要榴姐服侍。許是覺得愧對于她,月媽媽順着她的意思,把陌生的丫頭婆子都遣走,只喚來榴姐一人,倒是看到榴姐模樣之時月媽媽有些吃驚,但也很快收斂,與衆人一起退出房間,自去向老太太複命。
前院喜宴未散,飲酒的喧嘩聲還在不間斷傳來,越發吵得讓人頭疼。今日穆溪白當着衆賓之面甩門而去,半點顏面沒留給她,明日一早肯定傳遍佟水。
陶善行算是看明白了,合着這樁婚事,郎無情妹無意,全是外人瞎折騰。那穆溪白顯然不願娶她,什麽舊傷複發全是托辭,昨日迎親就由他人代勞,今日這堂也拜得不情不願,态度更是惡劣。這哪是結親?結仇還差不多!
越想她就越憋屈,先前盤算好的,什麽“若他是個良人,她也願盡妻子之責”,現在想來全成了她的獨腳戲,還得看人臉色。一時間她火氣都要掀翻天靈蓋,仿佛六年前那個秦雅回來,驕縱暴烈,能撕天怼地找上穆溪白大吵一架,可再細想,這婚事一開始就荒唐,連他都是被逼的,她又能怨穆溪白什麽?
原是鬼親冥婚,後來變成神佛做媒,還不是她自己整出來的?
陶善行消化着自己的情緒,自入佛門後少見的失去冷靜,把一頭秀發抓得亂七八糟猶不過瘾,又捏碎了一大把的花生桂圓。
“小娘子何必急怒上火,萬事皆有解決的辦法,你可是在擔憂不得姑爺寵愛?”榴姐見她發洩得不像話,倒了杯溫茶慢慢過來,坐在床沿遞予她。
陶善行接茶狠灌兩口才道:“我稀罕他的寵愛?!”
榴姐笑了笑,臉上疤痕跟着扭結:“既不稀罕,又有何好急怒?若你不愛,自不會為他歡喜傷神,日子在哪不是過?男女過招,攻心為上,先交心者必敗。”
陶善行動作一頓,看着榴姐神情漸凝,斟酌道:“榴姐的意思是……”
很奇怪,榴姐在陶家悶聲不吭,從不顯山露水,這一開口卻是驚人之語。陶善行在陶家即便對着母親朱氏,雖常作小女兒狀,可緊要之事上卻很難同其商量,多是她拿定主意才開口說服,如今榴姐一開口,便與她有商有量,言中之意叫人不敢小觑。
“好好守着你的心,莫輕易交付,便不會亂,不會痛,不會失望。小娘子是個有主意的人,該怎麽做自有定論,守住了心……”她指着陶善行的心口,“再圖後路。”
陶善行揪着衣襟,似乎摸到自己滾燙的心。
當初她義無反顧愛上一個男人,為了成為那人妻子,亂到不擇手段,痛過也失望過,最終失去一切。如今回首再看,少年情愛已遠,不過一腔癡心錯付,所幸尚已收回,她自當好好守住,哪能再輕易交付?
“我知道了,榴姐,謝謝。”陶善行漸漸平靜。
事已至此,再苦無益,穆家即便是龍潭虎穴,還能險得過秦家?左右不過是臉面的事,她豁出臉面不要,只要能抽身而退,便好。
榴姐從她手中端走茶盞,只回了句:“睡吧。”便起身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幔帳,吹熄燭火。
仍舊一宿無話。
陶善行蒙頭大睡,想着穆溪白不願娶她也有好處,最起碼,她不用面對圓房這個更加難辦的問題。
挺好的。
————
許是精神繃了多日,她被榴姐開解後忽然想通,倒睡得香甜,全然不理穆府這一夜如藤蔓瘋生的流言——穆家小郎君在面見新婦容顏後撂秤摔盞甩門而去,徹夜未歸,放任新婦獨守空房,可見穆家新娶的這媳婦貌醜非常,果然是那拙肥癡傻之人,難入君心。
這流言一傳,便傳遍佟水。
穆溪白卻是在喜宴上與一衆親朋喝得酩酊大醉,癱倒書房內,到第二日要拜見公婆親長之時仍未醒來,任觀亭怎麽叫都叫不醒。
新娘長什麽樣?是圓是扁——他壓根沒看清。
第二天,陶善行還是一個人。
穆二白:媳婦,我……想上床睡……
陶陶:怎麽?書房的床不軟了?家裏的酒不香了?我怕我煩着你呢。
親媽:南無阿彌陀佛……兒子,誦經靜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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