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男裝
夜裏,陶善行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
她夢到自己見着五旗門的旗主,那人立于黑暗,卻濃墨重彩地登場,像神話故事裏的角色,臉上覆着面具,她瞧不清真容,卻扼止不住好奇,于是沖上前去,揚手揮開他的面具。
面具下的臉帶着若有似無的笑,白皙俊美,一雙眼如幽夜,永遠看不透。
陶善行給吓醒了。
醒來時,心口怦怦直撞,額前細汗密布,她做了個噩夢,夢裏面具下的臉,屬于穆溪白。
太吓人了!她撫着胸下床,光腳沖到桌畔,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壓驚。大概是昨夜和穆溪白、韓敬兩人聊得太開心,以至她忘乎所以,才做了這麽個夢。冷茶讓她漸漸平靜,這才望向窗口。窗口天光朦胧,天雖亮了,但時辰尚早,想着今日能跟穆溪白去悅朋茶食拜師學習,她就格外興奮,睡意全空,将窗推開幾寸,任晨風湧入。
院中傳來幾聲拳腳悶響,穆溪白照例在院中打拳,韓敬與他喂招,正打到興頭上,韓敬一腳踢起空酒壇朝穆溪白飛去。穆溪白卻不躲不迎,只旋身伸手抱下那空酒壇,停下動作沉道:“你給我動靜小點。”
韓敬一腦門問號,從前穆溪白打得比他還狠,怎麽如今換人一般?見他目光掃過主屋,韓敬恍然大悟:“哥是怕……吵到嫂子?”
穆溪白把酒壇放到地上,冷睨他一眼,不作回應,韓敬抹着汗過來,打蛇随棍上地笑他:“看來我猜對了。想當初為這婚事,你左不痛快右不舒服,現下可甘願了?”難得找到機會譏諷他,韓敬心裏不知多痛快。
“滾!”穆溪白回了一個字。
“诶,不過我怎麽聽說嫂子這裏……”韓敬指指腦袋,“不太好?但昨日聊下來,她分明極是聰慧,和一般女子不太一樣。哥,我喜歡嫂子。”說罷他又立刻擺手解釋,“沒別的意思,就是欣賞尊敬。你知道我這出身,除了我樓裏那些姑娘,佟水有幾個女人瞧得起我?哪個不把我當成混蛋煞星看?跟我說兩句話就吓得要暈。嫂子倒是好,聊得來,也不怯,我猜嘯哥也會喜歡她,什麽時候帶去紅幫見見嘯哥?”
“再說吧。”穆溪白淡道。其實他也奇怪,事前收到的消息,陶善行确實是個天生癡傻的女人,一直到穆家送聘前沒多久才突然轉變。他是不信什麽神佛點撥的借口,但他查過,她又的的确确就是陶善行,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無人可知,竟然連他都查不到,委實奇怪。
二人正談着話,正屋的門忽然“砰”一聲打開,陶善行穿戴妥當,從裏面小跑出來,道:“我準備好了,咱們什麽時候去悅朋茶食?”
瞧見她,韓敬眼睛頓時亮了,穆溪白也是一怔,而後眉頭重重蹙起,箭步站到韓敬面前,擋去他的目光,微愠:“怎麽穿成這樣?”
陶善行低頭看自己,并不覺得有不妥之處。今日的穿戴打扮,她是經過一番細心挑選的,既然要拜師,自然不能失禮,所以她挑了比平時出門要稍正式些的衣裳,立領對襟的小襖配馬面裙,臉上薄施脂粉,頭發也整整齊齊梳好,哪裏不對了?
“不是要拜師?尊師重道,我自不能太随意,這是特地挑過的,有什麽問題?”陶善行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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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問題,就是太招人眼。”韓敬嘀咕了一句。
陶善行日常打扮時,白嫩可愛,已是十分讨喜,稍加打扮,那嬌俏擋都擋不住。
穆溪白瞪他一眼,生硬道:“花裏胡哨,回去換掉!”想了想,又加了句,“換成男裝。”
“……”陶善行不樂意了。
“不換就別拜師了。”穆溪白語氣不善,并無轉寰餘地。
“我沒男裝。”陶善行撇開頭,氣道。
“你等會!”穆溪白抛下一句話後,就帶着韓敬離開。
陶善行惱怒地坐在廳上等他,一邊向榴姐抱怨:“我這打扮怎麽就花裏胡哨?榴姐你評評理,他穆溪白是不是眼瞎!”
論及打扮,她從前在京城,可也算個中翹楚!敢指責她的打扮,他穆溪白自己是有多能耐?
榴姐想笑又不能笑,更加不敢評理,這兩口子的事哪有道理可言?她反正不評理,正想着拿什麽話開解陶善行,穆溪白已經很快回來,手裏抱了兩件衣裳,扔到陶善行腿上:“先拿去穿。”
那兩件衣服雖還八九成新,但一看就是穿過的,圓領袍,深青和藏藍二色,很是簡單。陶善行眉頭大蹙,拿拇指和中指拈起衣裳一角拎到眼前看了看,衣上有淡淡木香,嗅來溫和,但對陶善行來說,只有嫌棄。她果斷把衣裳擲回他懷裏,道:“不穿!什麽男人穿過的,一股味,我不要!”
“……”穆溪白被她嫌棄到臉刷地黑了。
韓敬沒忍住,竟笑出聲來,邊笑邊道:“這是二哥的衣裳。嫂子,你還是換了吧。若日後要常往茶館跑,那裏三教九流彙集,穿女裝确實多有不便,容易招惹是非,再加上你今日這打扮……着實搶眼,二哥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
這麽一說,陶善行心裏舒服了:“所以……是因為我漂亮?”她盯着穆溪白。
誰都不能質疑她對穿戴妝容的審美!
穆溪白臉已一陣紅一陣白,只道:“換不換?”
“你的衣服太大,穿不了。”陶善行又搖頭。
穆溪白望向榴姐,榴姐立刻會意:“姑爺把衣裳給我吧,我改小些,勞煩姑爺和娘子等我一會。”
“你改吧,我們等你。”穆溪白将衣裳給她,倒沒再說什麽。
這一等,就等了一個多時辰。穆溪白的衣裳對陶善行來說委實太大,改起來不容易,好容易榴姐才改出一件,給陶善行換上,又服侍她卸去妝容,重梳頭發,折騰到近午,方能出門。
踏出金水山莊時,陶善行已經成了個清秀的小公子,手裏學韓敬搖着扇,兩人跟在穆溪白身後,倒像跟着長輩出門的兄弟兩。
長輩穆溪白覺得心有點累。
————
車馬行到悅朋茶食外,陶善行利落跳下馬,果覺穿了男裝動作輕便不少,對穆溪白殘餘的那點點氣也就消失無蹤。穆溪白和韓敬騎馬來的,将馬交給小二後,穆溪白才過來接她。
店內已經食客滿座,喧嘩不斷,隔着簾子陶善行都能瞧見人影,她忽想起一事來,急忙扯住穆溪白的袖,踮腳在他耳邊叮囑:“出來我是妹子,你是穆哥,你我關系就莫在人前再戳破了!”有韓敬這個前車之鑒,她怕穆溪白又要犯诨。
穆溪白胸裏一堵,甩開她的爪子,哼道:“放心,我也沒興趣昭告天下!”
陶善行這下放心了,跟着穆溪白進了茶館,一進茶館就收獲無數目光,館中人早已認識她,只是今日見她穿了男裝,不免心生好奇,再加上她每次出入茶館都與穆溪白一起,這多少也叫人側目——穆家這位爺莫非不喜新娶的傻媳婦,在外養了個外室?
當事二人卻無所覺,穆溪白帶她進了後堂,便令人找來茶館掌櫃和賬房先生,将來意一說,就讓陶善行認兩位先生做師傅。賬房先生三十來歲,作書生打扮,姓薛,不茍言笑的模樣,相較之下掌櫃就和善許多,生得圓胖和氣,紅光滿面,姓林。陶善行給薛林兩人敬了茶,便算認下師傅,穆溪白又叮囑了幾句,便匆匆離去。
過午後陶善文也趕來,兄妹二人便齊跟着兩位師傅學習茶館內的諸般事宜,因二人時間不多,便只揀關鍵的學,又因有穆溪白的交代,兩個師傅不敢怠慢,并無藏私,尤以那賬房薛先生為最,對二人甚是嚴厲,一天下來,二人竟無片刻喘息功夫。
————
那廂穆溪白與韓敬一起離開茶館後便分道揚镳,穆溪白去紅幫找葉嘯。因箭傷的關系,穆溪白已經多日未往紅幫,剛到門口,就被葉嘯的親随迎進堂中。
後堂正中高懸一個“義”字,四下寬敞,只擺了幾套桌椅,葉嘯負手而立站在匾額下,似在思忖。
“嘯哥。”穆溪白喚了一聲。
“傷好了嗎?”葉嘯回身淡道。他年紀不大,三十出頭,穿一身藏藍布衣,生了張棱角分明的臉龐,眉間沉斂着風催霜傾,刀光劍影裏洗出的波瀾不驚,穆溪白那帶着天生張狂的冷靜在他面前便顯出幾分孩子氣來。
“好得差不多。”穆溪白徑自挑了張太師椅坐下,手邊早已沏了碗熱茶,他端起便飲。
“那就好。”葉嘯從手邊桌上拈起張帖子遞予他,“你看看。”
穆溪白接過那張拜帖,看了兩眼,眉間漸凝:“馮輝?湖廣都指揮使司旗下千戶長……他不在湖廣呆着,跑來山西做甚?奇怪,我沒收到他進佟水的消息?”
“他還沒到,到的是他的小妾,帖子是他妾室送來的,為的應是此前被你攔截的那批貨。”葉嘯坐到他身邊,沉聲道。
此前穆溪白所受箭傷,正是為了攔截那批有問題的鐵貨,中途與對方起了沖突,這才被一箭射傷。如今那批貨被藏匿暗處,因他受傷之故,暫未往下查,不過那場沖突倒都算在了紅幫頭上。
穆溪白看了眼落款,那上頭果然寫着“馮府秦氏”。
“派個妾室打前陣?這小妾什麽來頭?”穆溪白不以為然地抛開帖子。
“還真有些來頭。馮輝這位妾室,原是浙江巡撫秦少華的嫡女,京中秦家的二姑娘,秦舒,後因秦少華牽入江南王謀反一案而受牽連,輾轉嫁予馮輝為妾。”葉嘯道。
穆溪白先是一震,而後再度拿起拜帖,盯着“秦氏”二字遲遲未挪眼。
“你怎麽看?”葉嘯問他。
穆溪白回過神,按下心頭些許湧動,思忖道:“那批貨與你被刺之事有關,我查過,是從關內轉關外,再從關外運送進來,以掩人耳目。派來刺殺你的人亦是關外好手,若馮輝确為此事而來,那這事牽連之廣,恐怕你我……”
他頓了頓,葉嘯替他續完:“你我應付不了。此事牽涉到的,是謝家。”
荊楚百年望族謝家,乃是當今聖上的母族,今上霍熙與已故六公主霍皎,皆為謝家女所出。如今的謝家家主謝寅,乃是霍熙表兄,除世襲爵位之外,還兼任湖廣都指揮使司指揮使一職,手握重權,心計極深,實難對付。
“老二。”葉嘯站起,走到穆溪白身後,一掌按到他肩頭,“把那批貨還回去,這事不能再往下查了,到此為止吧。”
“對方人已至山西,現在放手,你覺得對方會罷休?況且你手握漕運,他們又能放過你?”穆溪白搖搖頭。
“我無所謂,本就一個人一條命,最差不過遣散紅幫,你不一樣。你有穆家,有妻子,日後也許還有孩子!”葉嘯另一手也重重按到他肩頭,“溪白,我知你心有大志,但事涉皇家軍政,已非你們可敵,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另外,你可知道上已經有人重金懸賞旗主身份了。我不知道這二者可有關聯,但……你可千萬要小心。”
“這事我早已知曉,多謝嘯哥。你也不必過分擔憂,是不是謝家還兩說,這個秦舒,還得去會上一會。至于旗門……放心吧,我是佟水出名的纨绔,暫時不會有人懷疑我的。”
嫌棄,二白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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