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遇難
穆溪白雷厲風行,是個說走就走的人,和陶善行說的當晚就收拾好行囊,翌日自去給父母請安說明緣由,少不了挨頓刮,可到底還是往京城去了。
他這一走,淩輝閣少了個人,陶善行便覺懶懶得提不起勁來,腦袋泛空,也談不上悲喜,就是覺得日子不對勁。兩人同一屋檐下住了這麽長時間,說沒半分感情那是自欺欺人。相處越久她便越為穆溪白吸引,可每一分心動背後,總有更加頑固的克制和理智在提醒自己,不該泥足深陷。
昨日陶善喜的話是個提醒,昨夜穆溪白的态度是個警告,他們之間永遠躲着個誰都碰不着的影子,不論他們的關系再融洽,那個影子總會如尖刺般時不時紮進心房。岳湘說得沒錯,若想得到穆溪白的心,就必須打贏他心裏那個人,但……她們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又談何輸贏?
他走了也好,起碼她能冷靜下來,去想想這段糊塗的關系該何以為繼,是一刀了斷,還是放任繼續?
冷靜兩日,陶善行漸漸又習慣了空蕩蕩的淩輝閣,這才振作精神。這日趁着天晴,她找了幾個丫鬟進來,與榴姐一起将屋裏冬衣抱出翻曬備穿,順帶連穆溪白的衣裳也都翻出來曬了。
淩輝閣難得熱鬧,小丫鬟叽叽喳喳的說笑聲打破這裏一貫的清靜,倒叫陶善行心裏添些溫度,她站在院裏聽得正高興,外頭忽傳觀亭求見。
陶善行已多日不曾見過觀亭,似乎從趙氏生辰前幾日起他就沒在穆府出現,她原以為觀亭被穆溪白派到外邊行事,又随他赴京,直到今天她聽聞觀亭求見,不由詫異,忙叫人把觀亭帶到花廳。
觀亭進來先給她行禮問安,陶善行命人看茶,又見他穿得素淨,面有憔色,人又瘦了一大圈,越發奇怪,便道:“好些時日沒見着你,我只當你随你家二爺上京去了,怎麽竟還留在佟水?”
“回娘子,家兄前些日子病重,二爺讓小人回家中照料,所以沒在二爺跟前侍候。”觀亭捧着茶小啜一口放下,回道。
“原來如此,那令兄的病情如今可好轉?”陶善行問道。
“家兄……數日前已故。”觀亭垂眸回她。
陶善行這才恍悟,難怪他這般憔悴,原是回家料理兄弟後事,于是勸慰道:“生老病死,天意難測,你節哀順便,切莫太過悲傷,傷了身子。”一邊又喚榴姐來,打算取些銀錢賞他。
觀亭忙阻止她:“娘子好心,觀亭謝過,但二爺此前已經厚厚賞過了。”
“他是他,我是我。不過是份心意罷了。”陶善行仍命榴姐取來銀兩給他,又問,“你哥哥幾時沒的?”
“三日前沒的。”
三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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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正是趙氏生辰那天?
那日穆溪白本該與她同去給趙氏拜壽,沒想到他一大早起來,換了素淨的衣裳就急急出門,莫非……
“正是那日。”觀亭瞧出她的疑惑,便解釋道,“那日家兄彌留,恰逢太太好日子,因怕沖撞,故二爺不便相告,趕來見了家兄最後一面。”
“令兄與二爺……”這話說得陶善行更好奇了。
得什麽樣的交情,才能讓穆溪白在母親壽辰當天去見一個臨終的人?
“實不相瞞,原本家兄才是二爺的近身小厮,他比二爺長兩歲,打小就跟在二爺身邊行事。二爺的性子您是了解的,他待下人一貫寬厚,與家兄雖是主仆,實為朋友,交情甚篤。不想家兄十三歲那年跟随二爺進京探望二爺外祖一家遭遇不測,惹到不該惹的人,被軋斷雙腿,從此卧床。二爺對此事耿耿于懷,總覺得對不住家兄,後來才将小人升作他的親随,又對家兄諸般照顧。家兄一病數年,都是二爺請醫問藥,家兄去時能見二爺最後一面,也算了無遺憾。”
觀亭說着按了按眼眶,似有悲慨。
“原來如此。”陶善行也嘆息一聲,忽然想起她哥哥陶善言曾提及之事。
穆溪白在佟水原有神童之名,十一歲那年進京歸來後性情突然大變,也不知與此是否有關,還有那個被他念念不忘的女子,似乎也是那一年在京中遇見的。
陶善行好奇,那年他在兆京到底遭遇了什麽事?
“他們到底是遇上什麽事?天子腳下,怎會有人下此毒手斷人雙腿?”她蹙眉道。
觀亭搖搖頭,道:“此事家兄與二爺都不曾詳說,小人也只略知一二。當年二爺被喻為佟水神童,進京後風采過人,在桃花會上賦詩一首曾驚豔京中權貴,得來盛名,豈料也因此遭到權貴子弟嫉妒,他們欺他出身商賈,對他諸般刁難欺淩,我兄長那腿……就是因護他而被馬車……生生軋斷。”
陶善行聽得捂住嘴,心被揪緊,她怎也沒料到,如今霸王似的穆溪白,還有這麽段往事。桃花會……她有印象的,那就是京中權貴附庸風雅博取名聲的聚會,她幾乎每年都去。他十一歲那年,她十歲,那年的桃花會,她應該也去了,只是過了十多年,她早想不起那場桃花會上發生過什麽事。
也許,他們曾在那年的桃花會上擦肩而過。
只是當時年少,誰也沒料到,彼此之間竟有這番因緣際會。
“娘子莫怕,這些事已經過去了。都怪小人亂說話,驚到娘子。”觀亭見她神情驚愕,只當自己說的事吓到她,忙告罪。
陶善行定定神,才開口:“不妨事,我只是沒想到二爺還有這樣的過往,他那脾氣,沒拿刀子沖去與人拼命嗎?”
“誰說沒有?二爺差點就要去殺了那人,不過被太太死死按下,而後連夜送回佟水,才将此事揭過。對方家裏身居高位,鬥不過。”觀亭想起這茬,也是恨得牙癢。
陶善行大約想明白穆溪白為何會性情大變,心中漫上細密的疼,輕輕嘆了一聲,不再往下問,轉而打聽起另一事來:“那你家二爺可是在那時遇見那位心儀姑娘的?”
觀亭卻一愣,很快又笑了:“這小人便不知了,沒聽他們提過,不過……”他頓了頓,又道,“娘子不必擔心,那位姑娘去歲九月已經沒了。”
“去歲九月?那不就是我與他皆病重時?”陶善行大為驚訝。
不止是他們病重的時間,去年九月,那也是她病故南華庵之期,她們連死的時間,都沒差幾天?
一個死人,讓她如何去争?這場戰還沒開局,她就已經敗北。
“正是。所以二爺那時心裏也苦,對娘子諸多冒犯,還請娘子萬萬體諒。其實二爺與那位姑娘素無交集,這麽多年來,他身邊也只得娘子一人,小人冷眼瞧着,二爺待娘子與旁人大不相同,想必早就将娘子擱于心尖。”觀亭勸慰道。
陶善行噗呲一笑:“觀亭,你今日來尋我,是替你家二爺說好話來的?也不怕二爺怪罪你揭他的底?”
觀亭聞言忙打了下自己嘴巴,道:“瞧我這嘴,張開就忘了正事,娘子勿怪。這些話便是我不說,二爺來日也自會告訴娘子,小人不怕。不過今日過來見娘子不為此事,二爺離開前囑咐過小人,命小人在二爺不在佟水的這段時間裏聽候娘子差遣,但凡娘子有什麽不便出面處理的外務亦或難處,都可以交由小人代為打點。”
陶善行微笑承情:“那可要辛苦你了,多謝。”
送走觀亭,陶善行獨自坐在花廳裏,品味适才觀亭所言之語,又猜穆溪白去京城到底所為何事?一時間竟沉浸其間無法自拔,直到榴姐來催用飯,方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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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兆京已冷,楓葉初紅,南華山深處的南華庵愈發冷清。庵中謝絕男客,不過穆溪白是個例外,他捐了大筆香油錢,替秦雅點了盞長明燈,只要求在她靈前一祭。
焚香三炷,他躬身三拜,只将青煙送舊人。
這一世他與她總共見過兩次,原有夫妻之緣,怎料她卻因此香銷玉殒,他雖記挂她多年,隔着這漫漫距離,也談不上是愛是慕,到後來一腔情意全化愧疚。
如今,有了陶善行,他連這愧疚都不能再留,今生虧欠,只等來世再還。
餘生,他得留給陶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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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華庵出來,穆溪白翻身上馬,再不回頭。
兆京到佟水,陸路轉水路,穆溪白換船而行。
船只頗大,客人看着不多,船老大卻說船上已無餘房,穆溪白歸心似箭,也不計較,與普通百姓一般要了船艙內的座位。上船後一打聽,他才知船上有人花大價錢包下船上所有房間。
這一換船,他要在船上呆三天,好在船客少,他一人就占了一整條凳,靠着包袱也勉強能對付過去。這一路上,他也沒見包船的貴客踏出房門,一應飲食都由人送入房中,架子倒是大得很,也不知是何來頭,穆溪白不由揣測起對方身份來。
眼見船已近佟水,再過一夜,第二天早上就能靠岸,變故突生。
這船,在臨近佟水時遇伏。
穆家隔日就收到消息——
穆溪白歸來所乘的那艘船翻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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