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風雨交加,天寒地坼。陶國的和親車隊駛在羿國的官道上。

“青雁?青雁?又魇着了?”

青雁迷茫地睜開眼睛,額角沁出細密冷汗。那個反反複複的夢裏,也有人一聲一聲地喊着她。兩重喚聲相疊,聞溪的聲音慢慢蓋過了噩夢裏的喚聲。

青雁逐漸從那個不知道做過多少次的噩夢裏掙脫出來。

聞溪皺眉:“這樣的天氣這樣颠簸的馬車上也能睡着。”

聞溪不愛笑,五官神态偏冷。一句不含情緒的話由她口中說出來,天然帶着一股苛責。

青雁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密長的眼睫黏着白瓷似的指,黑白分明,白指襯得眼睫楚楚,漆黑的眼睫襯得玉指剔透。她沖聞溪笑,雙颦彎成翦。眼兒一彎成了清潭裏靜卧的月牙影兒。櫻軟的唇跟着一彎,唇角立刻浮現一對小酒窩,裏面盛滿甜美。她的臉上還帶着一點睡時壓出的紅痕,此時又多了一抹少女的憨。

“聞溪姐姐。”

她的聲音也是甜的,浸着新荔的沁汁。

她生了一張極好的臉,不是豔冠群芳的絕色美人,而是另一種靈氣逼人的清麗嬌靥。尤其是當她沖着你笑,似乎任誰的心間都要淌過清溪般的歡愉。

聞溪不為所動,将手裏的書卷塞到青雁手中,用她萬年不變的平緩聲線說道:“既醒了,便多看看書。沒有哪個公主是不識字不讀書的。”

青雁小聲說:“我都有好好識字的……”

她話音剛落,馬車忽然劇烈晃動了一下。外面傳來車夫裹着風雨的吆喝聲。

青雁重新坐穩,轉過頭望向車窗的方向。寒風砸在軒榥上,聲如嗚咽,嘶啞不歇。窗紙似乎已經被吹破,厚厚的帷裳也濕了角。青雁挑開帷裳一角,還沒來得及往外望,馬車又是一陣晃動,失控般颠着向前加速。

車廂裏的青雁和聞溪跟着晃身,栽栽歪歪,互相抓着手,堪堪扶穩車壁。

“籲——”風雨聲中車夫的嗓音拉得很長很長。

片刻後,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聽見逐漸靠近的軍靴聲,聞溪掀開帷裳向人詢問情況:“怎麽了?”

何平說:“前兒個還在下雪,今兒個就是一場冬雨。雨落了地,混着積雪立馬結了冰,這路難行啊!”

聞言,青雁伸長脖子往外望。果然看見地面泛着光,像鏡子似的。

何平的目光不由自主移到了青雁的臉上,移走,又移過來。雖然如今的青雁也很嬌小瘦弱,可他還記得半年前的青雁,那才是真的幹瘦。原來小姑娘養一養,容貌會變化這麽大。

聞溪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身子,擋住青雁。她問:“離驿館還要多久?馬上要天黑了,可還能前行?”

何平搖頭:“聽将軍說還有一段距離,繼續趕路恐怕不行。但是這荒郊野外的又是這樣的天氣,也沒法留宿。到底怎麽辦,将軍也還沒打定主意。我這就往前頭聽聽。”

聞溪點頭,放下了帷裳。然後她拿起紅紗幕籬遞給青雁,說道:“離羿國京都越來越近,不要再摘下它。免得旁人看見你的眼睛。”

“聞溪姐姐,我的眼睛真的可以變成公主那樣嗎?”青雁一邊問,一邊聽話地戴上半身長的幕籬,遮了她的臉和身。紅紗緩緩落下,輕飄飄地壓在她的紅裳上。

聞溪不答,反道:“該敷藥了。”

青雁的雙肩不禁縮了縮。還沒敷藥呢,她的眼睛就已經開始疼了。她眨巴着眼睛,可憐巴巴地看着聞溪将水囊裏的水倒進銅盆,再撒上藥粉,然後将帕子放進水中浸濕。聞溪擰去帕子上多餘的水,水珠兒滴滴答答。

青雁擰着眉,可知道躲不過。她乖乖挽起紅紗,仰起臉來,努力睜大眼睛,任由聞溪将濕帕子搭在她的雙眼上。

濕寒的帕子剛碰上她的臉,青雁立刻打了個寒顫。眼睛也是火辣辣地疼着,可是她沒有阻止,小腰杆挺得直直的,帕子下的眼睛睜得圓圓,迎接着藥汁浸入眼中。帕子下的水珠兒滑過她的臉,悠悠落進微散的雲鬓中,像淚珠兒似的。

瞧着她溫順乖巧的纖細身影,聞溪向來冷淡的眸中這才染上了一絲異色,轉而化成無聲輕嘆。

陶國花朝公主施令蕪國色天香,才貌雙全。更是天生一雙淡紫的雙眸,舉世無雙,被陶國視為珍寶。兆王朝覆滅,如今十國并存,各國之間聯姻之舉實屬常态。陶國與羿國國力相當,此次令花朝公主遠嫁和親足顯誠意。

可是真正的花朝公主早已和情郎私奔,這浩浩蕩蕩的和親車隊中的花朝公主是假的。

這事兒,送親的百餘人中所知之數不到一手。

剛剛過來答話的何平知道。他是這次送親主帥李将軍的親近侍衛。而作為這次送親的負責人,李将軍自然也知曉實情。若沒有他的幫助,真正的花朝公主也不會那麽容易瞞天過海。

他之所以願意冒這麽大的風險幫花朝公主,只怪他是個癡心人。若花朝公主願意,他恨不得抛下一切帶着公主浪跡天涯。可惜他心心念念的公主心有所屬。他不忍花朝公主遠嫁和親,毅然幫她金蟬脫殼,看着她奔向她的情郎。

還有一個知道實情的便是聞溪。聞溪自幼在花朝公主身邊做事,忠心耿耿。真正的花朝公主琴棋書畫詩酒花樣樣精通,可青雁哪裏會這些?連字都識不全的青雁實在不像個公主的樣子,花朝公主怕她應付不來,将聞溪留在青雁身邊,幫她遮掩。

車隊冒着風雨勉強行了兩刻鐘,再次停下來。目之所及不見遮風擋雨處,除了不遠處的山上靜谧寺宇,那是羿國的國寺——永晝寺。

佛門之地與人為善,可這送親隊伍中有女眷,貿然登門實在唐突。李将軍讓車隊停在山下,帶着親衛先行上山詢問可否借宿。

軒榥外的雨小了些,淅淅瀝瀝的。青雁将帷裳掀開一點,先前濕了邊角的帷裳已經結了厚實的冰。寒風迎面,将紅紗吹貼在青雁的臉上。青雁從破了的窗紙望向外面傾斜的雨線,望着望着,竟走了神。

羿國比陶國更加四季分明,到了冬天冷得不像話。青雁小時候每到冬天小指總要生凍瘡。

是的,她本就是羿國人。離開羿國也不過一年罷了。當初離開那夜,雖無雨,卻是同樣呼嘯冰寒如刀子的風。

青雁靠在軒榥,愛笑的幹淨眼眸浮現幾許少見的憂思。

青雁本是重回故地想起曾經不甚愉快的過往,可看在聞溪眼中,卻覺得她是膽子小心生畏懼。聞溪忍不住勸:“船到橋頭自然直,莫要憂慮。”

青雁微怔,曉得聞溪誤會了。她轉回頭,唇角自然而然地翹起來,臉上挂着最甜美的笑。紅紗也隔不斷她的真摯:

“有聞溪姐姐在,青雁不怕。”

聞溪無奈地搖頭。真不知道這傻孩子怎麽那麽愛笑,分明這一趟兇多吉少。

永晝寺應允,李将軍很快回來。

山路陡峭,馬車不得行。青雁只能穿上厚厚的紅色鬥篷,從馬車上下來,步行上山。

狂風大作,再厚的棉衣也不避寒,更遮不了女子身段的婀娜動人。

何平仰頭,望着走在前面的紅色背影,砸了咂嘴。

侍衛們都是精壯将士,本可以很快上山,可按規矩不能走在公主前面。于是百餘人緩慢地爬着永晝寺的山梯。不是青雁故意走得慢,而是聞溪不許她走得快,因為要有公主的優雅嬌貴。

青雁低着頭使勁兒盯着腳下的山梯,只怕自己滑倒出糗。

一個衣着尋常的年輕人肩挑雙擔,健步如飛地上山往永晝寺去。經過青雁身邊的時候,一直低着頭瞅腳下的青雁驚訝地擡起頭,目光追随着那個男子的背影走遠。

聞溪輕咳了一聲。

青雁壓低了聲音,說:“那個人肩上挑着乳豬和燒雞!”

“佛門乃清淨之地,怎會有這樣的葷食生物。”聞溪眉眼不動。

“真的!還有醋魚呢!”

這下,聞溪連話都不答了。

“……真的。”青雁慢吞吞地轉過頭,用舌尖緩慢地舔了一圈冰涼的唇縫。

她不經意間擡頭望向前方的永晝寺,卻驚奇地看見一個戴着鬥笠的高瘦男子立在寺頂之上。

青雁懵了一下。她将凍僵的手探進幕籬紅紗下揉眼睛。

“咳。”聞溪又輕咳了一聲。

青雁知道聞溪又在怪她舉止不得體,趕忙收了手。可她再擡頭望去,寺廟屋頂之上除了斜斜的雨幕,哪還有人?

定是那藥傷了她的眼睛——青雁如是想。她拉了拉鮮紅兜帽毛茸茸的沿兒,不再亂看。

到了永晝寺安排的客房,聞溪腳步匆匆,給青雁準備沐浴和幹淨衣物。

青雁脫下淋濕的鬥篷,提着濕噠噠的裙子小跑着去幫忙,被聞溪一個眼神唬了回去。

她只好耷拉着細肩,跑過去蹲在火爐旁烤火。

好暖和!

青雁滿足地彎起眼睛。

不多時,李将軍身邊的侍衛來請聞溪。聞溪放下手裏的活兒,急忙趕過去。

青雁翻了翻聞溪給她找出的紅衣換好。聞溪不許她做事,她只能眼巴巴地枯坐,等着聞溪回來弄水。她坐在椅子上悠哉晃着腿兒,想起聞溪走得急連身幹淨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跳下椅子,去給聞溪找衣服。

過了一會兒,再次響起叩門聲。

“是我,何平。”

青雁小跑過去,将門拉開一條縫,問:“什麽事?”

何平舉着手正要第二次敲門,猛地近距離看見青雁的臉,帶着溫暖的靈氣笑臉。少女的沁香撲面,他整個人一滞,手也僵在那裏。

緩了緩,他收回手,壓低聲音:“公主要見你。”

“公主?”青雁驚得正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何平早有所料,他攤開手,一枚耳珰躺在他掌心。

青雁一下子認出來這是花朝公主的東西。

“公主讓我來請你過去,有要事吩咐。這裏是羿國的國寺,遍布皇家眼線,莫要聲張。”

青雁歪着頭,視線從那枚耳珰移到何平的臉上。她問:“只見我不見聞溪姐姐?”

何平笑了,道:“聞溪已經在公主那裏了,李将軍也在。”

“哦……”

何平再催:“公主不能久留,莫再耽擱。”

青雁關了門,回身進屋戴上幕籬,穿好鬥篷,才跟何平出門。

何平挑一條小路,引着青雁往後門去。

“公主不便露面,在後山。”何平壓了壓蓑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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