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青雁耳朵還沒反應過來, 一雙杏眼已經蒙了一層惴惴驚愕。她眼角的餘光瞥着段無錯挽起袖子露出一小節發白的手腕,像神志在腦子裏打了個圈兒, 慢騰騰歸位。她終于意識到段無錯在說什麽。

“什麽意思……”舌尖偏又早了腦子一步,她低軟的聲音仿佛呢喃一般。

段無錯忽地湊近,衣袖輕輕碰過她搭在膝上的手背,又離開。他側耳而靠, 問:“公主說什麽?”

那麽近,好似她若開口,唇瓣就會擦過他的耳朵。她若眨眼,眼睫就會掃過他烏鴉鴉的鬓發。

天地之間變得安靜極了, 樓下熱鬧街市的叫賣聲好像隔了一道奈何橋。

“放肆——”青雁的聲線一改軟糯,拉長了腔調,語氣中帶着幾分憤怒。像一只驕傲的孔雀,可惜被拔了漂亮羽毛, 只餘色厲內荏。

——她在心裏告訴自己,她不是青兒, 而是面對羞辱的花朝公主施令蕪。

段無錯用指背刮了一下耳輪, 然後轉過臉來正視着青雁。他漆色的眸子卧在一汪靜潭裏, 渡着一層柔和的流光。他聲線含笑, 道:“倘若公主所言為真, 羿國倒是要親自問問陶國皇帝的誠意有幾分。”

青雁心裏頓時一慌。她分明知道段無錯是故意這麽說的,他不大可能會因為這事情,千裏迢迢跑去找陶國皇帝對峙。可她是個冒牌公主,所以她會心虛。

她小臉兒一白, 咬了一下軟厚的唇瓣,然後紅着眼睛望向段無錯。她說:“湛王何必逼我?我知自己的不好,所以這幾日才放低了身段,千方百計地讨好你。只盼着日後你若知道真相,也念着我的讨好而息怒。如今曉得珉王亡妻,我也算為自己謀了個更合适的人選。我是好與不好,不會再做你的妻,還請湛王高擡貴手。”

青雁慘白的小臉蛋上,一雙紅紅的杏眼透着楚楚的委屈。她聲音本就很甜,故意放緩時,又多了一層軟糯。于是她的聲音就像央求一樣,一字一字跳落在段無錯的心上。

“若我非要你做貧僧的妻,又當如何?”

青雁杏眼圓瞪,怔怔望着他,櫻口微啓,不知言語。她耳邊回蕩着段無錯剛剛說的話,反複分辨。

“嗯?”段無錯将雙手搭在青雁身子兩側的窗臺上,而後慢慢彎腰靠近她,想要更近地去探究她這雙帶着驚慌的鹿眼裏的秘密。

青雁又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她腦子裏是空的,心裏是慌的。随着段無錯的靠近,身子已經本能地做出反應,不由自主地向後仰。

可她坐在窄窄的窗臺上。

段無錯的渾話繼續慢悠悠地鑽進她的耳朵。

“曾委身于他人也沒什麽不好,經驗豐富,趣味也變多。如醉人美酒,是那甘泉不會有的別樣韻致。”他一身僧衣,一副出塵貌,偏偏雲淡風輕吐出驚人言,一本正經的混賬德性。

青雁櫻口哆嗦了一下,她望着段無錯開開合合的薄唇,伸出手來捂住自己的耳朵。

段無錯眼尾堆了一抹風流。他越發俯身,握着青雁的袖腕,拿開她的手,湊到她耳邊繼續低聲說:“貧僧青燈苦佛受佛門五戒所困,若得公主指點嘗魚水之歡實乃人間至愉。”

青雁使勁兒掙開雙手,只想逃開段無錯如網似囚的目光,和他的渾話擾襲。她忘了自己坐在窄窄的窗臺上,一邊推着段無錯一邊身子後仰。直到整個上半身栽出去,她才驚呼一聲,急急伸手胡亂去抓,抓住段無錯的僧衣衣襟。

段無錯沒動,雙手仍舊搭在青雁身子兩側的窗臺上,他含笑望着她驚慌的眸子,從容而優雅。只是想起他滿口的渾話,只覺得這張好皮囊下藏着禍心。

涼風吹過耳畔,青雁是真的怕了。怕這樣從三樓摔下去。她用力抓着段無錯的衣襟,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僧衣被扯亂,露出裏面雪鍛中衣。窄腰上随意一系的青帶,就這樣緩緩落了地。

段無錯從窗戶望一眼珉王經過官道的車隊,不急不緩道:“公主不必如此心急。這大庭廣衆之下寬衣解帶似為不妥。”

青雁耳朵發燒,松了手。她伸手胡亂去抓窗戶,手心磕過窗棂跌下去,她身子跟着一跌,連腰臀也往外跌去。

段無錯這才拉了她一把。青雁身子仰懸窗外,段無錯是她唯一的借力點。便随着段無錯這一拉,她慣性似地狠狠撞進段無錯的胸膛。她是溫嬌的,可他雪鍛下的胸膛冷邦邦的。

隔着一條官道,對面樓宇窗廊間投過來幾道探究的目光。

段無錯關了窗戶,手掌落在青雁纖細的脊背,輕輕拍着她。他似乎在漫不經心地哄着她、安慰她。可是随着他掌心的每一次輕落,青雁纖細的脊背都會不自然地弓一下。

幾次下來,青雁整個身子都僵了。她一動不動,将淩亂的心跳烙在段無錯的胸膛。

段無錯感覺到了,平靜的眸子裏這才略微染上了幾分別樣的意思。他垂眼看着僵在自己懷裏的小姑娘,若有所思。

于他而言,青雁是個一覽無餘的小姑娘。像一張白紙一樣,清清楚楚寫盡所有小心思。

忽覺自己有些過分,把這小姑娘吓着了。

不過所有戲弄的前提,是他早已默認會娶了她。自那日得了文和帝意思,他已默認了五分。那夜他去別宮瞧了她的長相,便是默認了八分。

至于她想不想嫁給他,并不重要,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段無錯扯起唇角輕笑。如此想來,倒又不覺得自己過分。妻子這東西可是要供着一輩子的,怎麽着也得将她養得有趣些,往後的日子才趣味足多。

他撿起粘在青雁裙子上的一顆瓜子兒,放入口中咬開,細微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包間內,很是明顯。

瓜子兒殼磕開的細微聲音,剛好和青雁的一聲心跳重疊。

像有一層雲霧将青雁籠罩着,這一剎那,所有的雲霧都随着這一聲細響散去。遙遠的叫賣聲也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青雁的心跳慢下去,雙頰的緋紅也在退燒,慢慢冷靜下來。

段無錯捏着青雁的下巴,擡起她的臉,然後将剛嗑出的瓜子兒仁塞進了她的嘴裏。

他的指腹很涼,不經意間碰過她柔軟的唇。

四目相對了一瞬,青雁使勁兒推開他,靈巧地從他身側挪開,跳下窗臺,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環佩叮當入耳,段無錯也沒攔她,而是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僧衣青帶。

青雁推開門,正好撞見蘇如澈。

蘇如澈站在門口,不知道何時回來的,也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

“我……我先回去了。”

蘇如澈笑着說好,眉眼間看不出異常。

青雁拉着剛邁上三樓的聞溪,快步往樓下去。她不想再留在有段無錯的地方,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檀香讓她發暈。

蘇如澈望着青雁下樓的背影,眸色冷下去,甚至眼白逐漸泛了紅,溢出仇恨來。她搭在門邊的手微微用力,不算長的指甲摳進老黃木上。

她再也不相信青雁是個癡傻的公主,只覺得青雁心機滿滿。蘇如澈整個神經是繃着的,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幹掉這個讨厭的女人,她才能得到湛王。

還有嫉妒。

她的視線花了,斑駁光影之下,仿佛撲進段無錯懷裏的人不是青雁,而是她!

瘋狂的藤蔓再一次在她心裏陰暗的角落肆意生長,恨不得纏滿她的整顆心髒。藤蔓生長着密密麻麻的細刺,随着她的憤怒,狠狠紮進她的心髒。她已經為了湛王瘋狂過一次,連自己的親姐姐都可陷害,又哪裏會對青雁心慈手軟。不過是瞬息間,一個狠毒的計劃已經盤旋在她的心頭。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蘇如澈回過頭,用一張屬于十五歲少女的天真爛漫笑臉迎上段無錯,甜甜地喊一聲湛王。

段無錯不知何時理了衣裳,一身僧衣沒有半分褶皺。

他随意“嗯”了一聲作應,也沒有看她一眼,緩步往外走去。

蘇如澈的目光流連地凝在段無錯的身上。她恨不得現在就跟段無錯走,一刻也不與他分開。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還不到時候。她壓下滿心的渴望,整理了情緒,去尋程霁。

程霁,程木槿的弟弟,也是左相的嫡長孫,更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逗貓遛狗、花天酒地、吃喝嫖賭,又或者仗勢欺人。所有纨绔子有的惡習,他都有。旁的一般纨绔子不敢有的惡習,他也有。

蘇如澈去了程家。

程霁蹲在牆頭,嘴裏叼着支女子的珠花,眯眼瞧着下方的蘇如澈,痞笑問:“呦,小郡主怎麽有空來我這兒厮混?”

蘇如澈說:“聽說你前幾日争滿香樓的頭牌,結果輸給了一個窮書生?”

程霁的眼神頓時陰翳下來,他舌尖舔過珠串上的南然珠,問:“怎麽,小郡主想來陪小爺快活?”

言罷,他哈哈大笑。

蘇如澈忍下惡心,令丫鬟将青雁的畫像交給程霁。她板着臉說:“我是沒見過滿香樓的頭牌,可卻不信她會有花朝公主美貌。只是可惜花朝公主意欲嫁給珉王。”

程霁嗤笑了一聲,随手展開畫像,去瞧畫卷上的嫁衣美人。

程霁臉上不甚在意的痞笑略散了散。

蘇如澈瞧着程霁臉上的表情,心裏有了譜。她悠悠道:“程霁,你上回輸給一個窮書生,這回不會再輸給癡傻眼瞎的珉王吧?”

程霁将畫卷随手一放,從牆頭跳下來,落在蘇如澈身前,蘇如澈向後退了一步。

程霁把玩着珠花,笑道:“小郡主,你把我程霁當傻子不成?呵,居然想利用小爺。”

“随你怎麽想。”蘇如澈說完,轉身就走。

程霁立在原地,舌尖慢悠悠舔了一圈牙根,抱胸的手快節奏地敲着臂彎。一瞧,就是正在算計着什麽。

與此同時,段無錯進了宮,去見文和帝。

“阿九,你來了!”

一見段無錯,文和帝頓時眉開眼笑。分明前一刻還因為皇後,因為後宮妃子子嗣,因為雜多的朝政而愁眉不展。他起身,說:“快快,快坐!”

段無錯沒坐,開門見山:“花朝公主,我要了。賜婚罷。”

文和帝反應了一下,才遲鈍地:“啊?”

文和帝本是雙手搭在長案上,此時不由站直了身體,像個慈祥老人家般抄着手。臉上的笑還沒散去,只是卻有幾分僵。他望着段無錯,欲言又止。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還有的,這章掉一波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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