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比起小鎮,首都的擁擠更加能夠體現出夏季的苦悶。夏辰在一條小巷子裏忍不住嘔了好久,才擦着嘴出來。好不容易找到送貨地址,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他買了一瓶水喝,在一間甜品店門口駐足,挪不動腿。

夏辰戴着一頂深藍色的鴨舌帽,壓着劉海。穿着一件寬松的短袖和運動褲,白色的球鞋沾着不少灰塵。臉頰貼着微長的發,粘着濕噠噠的汗水,身上也散發着一股被夏日粘合的汗馊味。

他看上去很邋遢,也很狼狽。

夏辰隔着玻璃窗,看裏面展列的各色甜品,吞了口唾沫。他掏了掏口袋,摸出幾張零錢,又瞄一眼看中的草莓蛋糕的單價。末了,夏辰走進了開着冷氣,異常舒适的甜品店。櫃臺裏的小姑娘捏着鼻子,毫不客氣地展露了自己的嫌棄。

“拿一個草莓的。”夏辰狠了狠心,“再拿一個櫻桃的,都要單份。”

“一共103元。”小姑娘給他迅速打包好,掂着指尖收了錢。

夏辰也注意到她的表情,可無奈這麽熱的天,等把蛋糕帶回小鎮,大概也就不能吃了。夏辰厚着臉皮,在甜品店找了一個偏僻的位置坐下,打開包裝埋頭吃起來。

久違的甜味在口中融化,配合着店內的冷氣,夏辰的心漸漸松緩。孕吐的感覺也不再強烈,他希望夏天快點過去。出租屋沒有空調,都快把他磨瘋了。夏辰忙不疊地地往嘴裏送蛋糕,吃完兩塊還不過瘾。

把口袋裏的零錢拿出來又湊了湊,行為舉止和流浪漢無疑。

他看中另一塊蜜桃味的蛋糕,站在玻璃制冷櫃臺前,看了看價格,剛好花掉身上剩餘的零錢。再吃下去,沒錢坐車回小鎮了。

夏辰壓低了帽子,惋惜地看着那塊蜜桃奶油蛋糕,正猶豫着要不要買下來。身邊是李北北那響亮的嗓音:“小葵,把那個蜜桃的給我。”

“知道啦,你今天來這麽晚?老板娘呢?”

“肖阿姨去朋友那玩了,今天我和肖鳴來看店。”

李北北從夏辰身邊掠過,壓根沒認出夏辰。也是,夏辰在他們心裏,一直都是白衣飄飄的高嶺之花。誰能想到這個一身汗臭,還打扮的灰溜溜的人是夏辰呢?

夏辰沒有慌張,甚至是淡定的走出了大門。

但面上冷靜,心裏早就亂了。他一頭撞上了肖鳴捧着的一大袋低筋面粉,腦殼疼……鴨舌帽也給碰掉了。夏辰捂着額頭,擡眼一瞧,愣了,肖鳴也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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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鳴沒想到,陸行書找瘋了的夏辰自己送上門來。

夏辰拔腿就跑,肖鳴連面粉都沒丢,匆忙跟着跑。結果還是跟丢了,夏辰躲進一個小巷子裏,順着水管翻過了牆還差點摔着,連幾路車都沒看,見車停就竄上車。他跑了那麽會兒,胃裏翻騰的厲害,沒坐幾站就下了車,坐在路邊休息了會兒。

過後,夏辰随手攔了輛的士,也不怕花錢了,只想趕緊遠離市中心。

可肖鳴哪是吃素的,他當即就聯系這塊地區的部門,翻看了整條街的監控。不出半個小時,就找到了夏辰送貨的店鋪。肖鳴問清楚地址後,聯系了陸行書。

他們誰也沒想到,向來愛幹淨的夏辰會選擇躲在如此髒亂狹小的鎮子裏。

當陸行書找到夏辰的出租房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左右。如果不是因為織織不願說出夏辰的住址,陸行書會到的更早。夏辰今天吃蛋糕吃多了,又跑了一段路,整個人軟綿無力,請了假早早就回去休息。

肚子裏的東西早吐空了,沖了個澡後他想給自己煮了個西紅柿蛋湯補充體力。在廚房找了半天也沒找着鹽,之前的因為他不善于下廚,都糟蹋完了。夏辰想點個外賣算了,打開手機,起送費都太高。自己胃口不好,沒必要多點,況且今天花的錢已經超支。

夏辰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精打細算地花錢,這算不算是電視劇中的落魄?

他呼了口氣,滿面疲憊,不情不願地下樓去社區便利店買鹽。趕上便利店打折,順便還拎了兩大捅純淨水回來。

夏辰租的小區比較陳舊,沒有電梯。樓層越高越沒有人願意租,夏辰考慮到自己之後行動不便,結合了租金的漲落,最終租在五樓。樓道每隔一層就有一個窗戶,夏日的六點天還很亮堂,夕陽的餘晖落入樓道中。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三樓的小孩在屋裏大聲的讀課文,同時還有他媽媽噼裏啪啦地炒菜聲。夏辰擦了擦額前的汗,聞着飄出來的菜香,肚子突然饑腸辘辘。都怨肖鳴,害的他把蛋糕吐了個精光。

可惜了,白花那個錢了,早知道就不吃了,他內心無比抱怨。

夏辰把純淨水擱在四樓轉折平臺上,微微喘了口氣,半彎着腰,兩手撐着膝蓋。

“夏辰……”陸行書的聲音不适時宜地響起,他已經在出租屋門口等了好一會兒了。就差要破門而入的時候,聽到了夏辰上樓的聲響。

夏辰怔怔,随後反應過來自己的行蹤算是徹底暴露了,他沒有太多的表情,淡然的态度讓準備了滿腹話語的陸行書頓時不知該從哪一句開始,仿佛傻大個似得矗在門口。夏辰也不知道說什麽,他感覺自己很久沒見過陸行書了。

兩個人就這麽面對面沉默着,誰也不知從何說起,場面一度很尴尬。

陸行書在心裏重複了千萬遍,先認錯,先道歉,不管說什麽态度得先到位。

結果,夏辰率先開了口:“幫我拎一下水。”

“好!”陸行書立馬過去,輕松拎起兩桶水,試圖搭話,“怎麽買這麽兩大桶水?”

“打折。”得到的回應很冷淡,夏辰拿鑰匙開了門,側身讓陸行書也跟着進來。

“夏辰,我……”

“吃飯了嗎?”夏辰打斷他。

“我不餓,夏辰,我……”陸行書很迫切地想把誤會都說明,卻再次被夏辰打斷。

“我餓了,有什麽事,吃完飯再說吧。”夏辰重複道,“我很餓,沒力氣。”

陸行書連忙道:“那我來做飯……”一想,自己不會做飯,自己只會野外求生。他拿出手機,點了外賣,都往好的點,“行,那我們吃完飯說。你想吃什麽?”

“不辣的都可以。”夏辰開了電扇,悶熱的屋子才稍微透點氣。他坐在電扇前,安安靜靜的,不知在想什麽。至始至終,夏辰的目光都沒有正視過陸行書。

期間陸行書環視了一圈室內,除了簡陋,他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屋裏甚至都沒有冷氣,而這個悶熱的夏天早就開始了,夏辰是怎麽過的呢?陸行書往前走了兩步,看到小矮桌上的筆記本,它是攤開的,上面寫着許多人名,都姓夏。

不用猜也知道這都是小孩的名字,因為夏辰還想了許多小名,都很可愛。

陸行書心被揪住,他走過去,半跪下,握住夏辰的手,發現他掌心都是冷汗。而夏辰的眸子是冷落的,黑漆漆的看不到亮光。

“孩子……”陸行書動了動唇。

夏辰指尖微動,仿佛一直在等陸行書開這個口。他抽出手,別過身,聲音微顫卻又很固執:“我不會打掉。”

在陸行書驚異的目光中,夏辰繼而冷聲:“也不會給陸家。”

“夏辰,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陸行書拽住他的手,握緊,着急道,“沒有人要你打掉孩子,也沒有人要搶走他!”

話音一落,夏辰緊繃的神經就松懈下來,眼睛明晃晃地挂下一顆淚珠。然後,接二連三的掉眼淚。吓得陸行書來不及拿紙巾,捧着他的臉用指腹抹他的眼淚:“別哭,對不起……夏辰,對不起……是我太笨了,所以我們之間才會有那麽多誤會。”

像是有很多委屈無法說出口一般,夏辰無聲地掉着眼淚。他的腿都軟了,以為陸行書是為了孩子來的,是要連孩子都一并搶走。Alpha如果起訴Omega,要求把孩子帶走,Omega是沒有權利拒絕的。更何況,他現在的經濟條件如此糟蹋,法院肯定會把孩子判給陸行書。種種猜想,把他吓得神經都發緊。現下,他有些發抖,在如此炎熱的季節裏,指尖冰涼。

“我喜歡你,夏辰。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喜歡你。”陸行書再也忍不住了,他吻住夏辰的唇,厮磨着不願意離開,“對不起,我應該早點知道是你。我不知道你就是傅元帥的外孫,我看到你的資料顯示已婚,我心都碎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沒調查清楚就給你避孕藥,我也不該沒有仔細看律師拟的離婚協議,就讓他給你。如果我看了,我就能早點知道事實,我就絕不會讓他把離婚協議給你。你來別墅找我的那天,我不知道是你,如果我知道,我怎麽會把你拒之門外?夏辰,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從你來雪林找我的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上你了,我離婚也是為了和你在一起……”

他的呼吸急切,語氣也很短促,一遍又一遍地說着自己錯了。

“和我回去吧,離婚協議我沒有提交,我都撕了,我還是你的Alpha。元帥的事情我會處理好,不會讓你失望。你爸爸已經被我接到了別墅照顧,你不想回去看看他嗎?還有我們的孩子,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和你一起照顧他好嗎?”陸行書沒有得到夏辰的回答,反複搓揉着夏辰冰涼的手,“我已經申請回首都任職,以後就一直陪在你身邊,再也不随便跑了。”

陸行書眼眶微紅,沉聲道:“夏辰,你應我一聲,好嗎?”

可夏辰還是沒有作答。

過了好久,夏辰緩緩擡頭,下巴還挂着淚珠。他很久沒哭了,一哭就停不下來。再堅強,心也軟的,也會痛,痛過之後也會麻。

沒有知覺了,壓抑的難受,像溺水。孕期的Omega情緒脆弱,包括夏辰。所有負面情緒都被放大,他不想再受到傷害,他害怕再痛一次。他沒信心,對自己和陸行書都沒信心。

“陸行書,我們離婚吧。”他居然能将這句話說的那麽輕巧。

如一個世紀般的漫長,陸行書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你在說什麽胡話?”

夏辰目光空洞,黑色的眸子裏,沒有陸行書,他緩緩道:“當初逼婚,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可我不是故意的……是你說,等我長大了,要和我結婚。”

他說的這些,陸行書都不知道,甚至根本沒有記憶。

但不論陸行書怎麽追問,夏辰都閉口不談這是何時的約定。他就像是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深淵,他很痛苦,卻時刻将語氣維持在一種冷淡的範圍內:“陸老爺手裏的兩份證據,你知道,不是嗎?”

夏辰的頭發淩亂,發梢耷拉着貼着眼皮。

陸行書皺眉,他安慰着撒謊,試圖讓夏辰不要在意它們:“那些東西,一定是有心人刻意僞造的……”

“僞造?”夏辰輕笑出聲,字字清晰,“那是真的。我确實被人标記過,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在那起綁架案裏。”

夏辰聲色喑啞低沉,一連串的話被他說的仿佛輕飄飄的:“可我連是誰标記的我,都記不起來……是哪一個綁匪?他死了嗎?還是活着?他跑了嗎?我什麽都記不起來。”

那一天,雪下的那麽大,那麽冷,後頸被标記的感覺也那麽清晰。

午夜夢回時,重複地出現在他眼前,那場飄零如末日的大雪。

“夏辰,你別這樣,那些都過去了。”陸行書從沒見過如此蒼白的夏辰,記憶恢複的痛苦與傅家落魄的打擊,加上陸行書之前給予的傷害,如刮刀剝皮般,将夏辰的一顆心挖出,曝曬在日光下,浸濕在暴雨中。

再鮮活,也被焦灼;再熾熱,也被冷透。

夏辰吶吶:“是啊,标記已經被去除了,我應該開始新的生活。但是,他們每晚都出現在我的夢裏。我每一晚,都睡不好。除了标記,我還被幹過什麽?我記不起來……”

陸行書不讓他繼續說下去,抱緊他,喉嚨裏的語句滾燙:“我不在乎!”

突然的。

“可是我在乎!”夏辰幾乎是怒吼着,情緒從淡漠瞬間激動。他猛地推開陸行書,腦海中,曾經的痛苦宛若呻吟,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他不堪的過往。忘卻了那麽多年,這些恐懼在夏辰最孤獨無助之刻,統統湧現。每一夜都折磨着他,如果不是肚子裏的孩子和需要被照顧的爸爸支撐着他,他早崩潰了。

這近乎兩個月裏,是他最痛苦的時候。而陸行書推開了他,是他一個人熬過來的。

為什麽陸行書今天還要出現呢?

明明他都已經做好與他兩不相欠的決定了,為什麽他還要出現動搖自己?

三年的等待,日複一日在那個冷清的別墅裏,他躺在陸行書睡過的床上,無止無盡的思念着他。他翻過他每一本收藏的書籍,看過他每一張軍校的獎狀,吃過他每一道誇過的菜肴。他想更靠近陸行書,所以他去了邊境。

陸行書的一舉一動都牽動着他,陸行書受了傷他焦心的不得了,陸行書失蹤了他不顧一切地去找。他是那麽喜歡陸行書,喜歡到連死都不怕。可陸行書做了什麽,他推開了自己,把自己陷入絕境。

所有痛苦都是他一個人面對,他習慣了,陸行書并沒有陪着他。如今陸行書只說了區區兩段話,就要讓他忘記這一切。即便是再喜歡,也太痛了。

可陸行書又有什麽錯,他的失憶是為了救自己,他的絕情也是因為自己的逼婚。夏辰其實根本不怪他。只是火燃的太過猛烈,過後也就只剩下餘灰罷了。

夏辰喘着粗氣,靠在窗沿邊,情緒的波瀾終于平息下來。他望着陸行書,再次說道,“我們離婚吧。”

陸行書生硬開口:“我不答應。”

“我真的太疼了,陸行書。”

角落的電扇呼呼地吹,吹散了夏辰低落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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