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引路┃我們可能攤上事兒了

程千仞沒有擡眼,依然在看書。

甚至有些想笑。堂堂南淵,多少才俊,‘雙院鬥法’不勝,竟然成了他的鍋,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但他什麽也沒說,因為不想惹麻煩。家有幼弟,如何能行止由心?

說來無冤無仇,只是些意氣之争。比起東川山脈裏窮兇極惡的匪盜,滄江下泡得發脹的屍體,同窗們簡直天真到可愛,就像窗外爛漫的春光。

雖然在他們眼裏,自己可能面目可憎,形容鄙陋。

程千仞這樣想着,沒忍住輕笑出聲。

“呵——”

卻不知在眼下的僵化氛圍裏,他這一笑更像不屑的嗤笑。

張大公子頓時變了臉色,拍案而起就要發作。他身旁五六人也齊齊站了起來。

忽然一道蒼老渾厚的聲音響起:“看來我南淵不勝,你們很在意啊。”

兩鬓斑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握着一卷書立在門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先生!”

滿室學子登時慌了陣腳,兵荒馬亂推桌椅歸位,挺身站直。

老先生踱步進來:“雙院鬥法,是為告誡爾等人外有人,需時時勤勉,不可恃才傲物……”

“若是求勝心切,今年就憑真本身取勝;嫌怨‘南淵’不好,就退學北上,去皇都考‘北瀾’……”老先生轉了一圈,目光掃過每個人:“自怨自艾算什麽本事?我就是這般教你們的?!”

張勝意汗顏,立刻上前一步,長揖及地:“徐老先生,學生糊塗,知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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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錯痛快,很符合南淵人敢做敢當的價值觀,瞬間贏得不少好感。也讓其餘驕傲少年們低下頭去,為自己言行不當,卻沒膽站出來感到羞恥。

徐先生擺擺手,轉回講臺:“行了,都入座吧。”

主課可不像副課好混,教主課的先生們手握‘生殺大權’,關系着學生畢業後的出路。尤其在南山後院,登天子堂還是做田舍郎,有時只是先生一封舉薦信的事。

徐先生雖不是修行者,卻在皇都當個大半輩子翰林院編修,八年前為避黨争告老請辭,受南淵副院長邀請,做了這裏教‘算經’的先生之一。

衆人都道徐先生在班裏最器重張大公子。

三日前翰林院來人拜訪,要重新修訂一版《數術記遺》,請他回去主持。徐先生稱年老體衰,不堪奔波,又推辭不過,便推薦了一名學生替他去皇都。據說拟定人選就是張勝意。

張府上下因為這件事,在飛鳳樓上連擺了兩日酒席,宴請八方親朋。張大公子一時間風頭無量。

昨日他路過瀚海閣,正聽見幾位‘算經科’的先生說起這件事,不自覺停步窗外。

起先都是溢美之詞,令人虛飄,卻忽聽徐先生說道:“張勝意确實不錯,但要說天賦,還是一名叫程千仞的學生最好,處事也通透。只是他似乎心有挂礙,功課上未能全神投入。我原本想過薦他去的……文章易做,悟性難得,着實可惜啊。”

張勝意如遭雷擊。

說他比不上天生慧根的林渡之,他心服口服,程千仞又算什麽?

這事不能告訴別人,他整晚未眠,一腔憤懑無處發洩。今天看見真人,氣上心頭,忍不住就口出惡言。

程千仞還不知道他唯一的穿越金手指,小升初級奧數水平,已經給他拉穩了一波仇恨。

徐先生抽了幾人考校功課,做出點評,答疑解惑,不到半個時辰便不講了:“今日就到這裏,回去熟讀三章《綴術》……新生入學,正在學院中四處摸索,還需你們引路上山。去年師兄師姐如何引你們,你們便如何引他們。散吧。”

先生前腳剛出門,學生們便低聲歡呼起來,滿面躍躍欲試的興奮。

‘引路’不是字面含義,畢竟沒那麽多路癡。是說老生帶新生熟悉學院,介紹院規,推薦選課,有前輩提攜後輩,指條明路的意思。

流傳到如今,還帶着薪火相傳的儀式感。

程千仞合上書卷收好筆墨時,許多學生已結伴沖出學舍,在山道不忘互相整理衣冠。待下山見了新生,又端起穩重的前輩架勢。

“這邊幾位師弟,先不急上去,我帶你們游覽另外兩院,再去藏書樓、演武場、太液池轉一遍,巳時學院後竈開飯,我們用過午膳,再上山不遲。”

太多主動熱情的引路人,程千仞身單影只的在山門前站了一炷香,也沒人來搭理他。

他心想,太好了,今天放假。回去看孩子。

一路行來,争放的百花,争鳴的禽鳥,面露憧憬崇拜的新生,侃侃而談的前輩,春日生氣盎然,少年朝氣蓬勃。無處不熱鬧。

所以當程千仞看見顧雪绛時,只覺得他實力毀氣氛,拖了整個學院的後腿。

顧公子斜倚回廊畫柱,學院服的外袍搭在臂彎。只着一身光華潋滟的绛紫色絲袍,修長的手指間擎着一柄金玉煙槍,吞雲吐霧。

白煙籠着俊美面容,一時間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兩三個姑娘紅着臉站在他身旁,似是在問什麽。顧雪绛只淡淡應兩聲,擡手指了個方向,姑娘們見他無意引路,又笑嘻嘻的結伴走了。

看來無論哪個時代,校園不良少年總是有人喜歡。正想着,顧雪绛向他招了招手。

程千仞迎上去:“不開心?還是遇着事兒了?”

平日裏見到漂亮姑娘,都是一副浪蕩公子的做派,今天怎麽改走頹廢路線?新套路?

顧公子被他一問,挑眉笑了笑,看着精神好多了。

反問他:“昨天下午你去西市了?我瞧見一個背影像你的。”

顧雪绛有時會在西市擺書畫攤,離程千仞打工面館不遠,常能遇到。

這一點程千仞一萬個服氣,正常的世家公子,若是淪落到要擺攤謀生,典當舊物的地步,定然覺得羞恥,怕被人撞見。偏偏顧二不是,坦然開始了新生活。

用他的話說‘我當自己的東西,沒偷沒搶,憑什麽不理直氣壯?寫字賣畫,自力更生,如何不能光明正大?’。簡直讓人無法反駁。

程千仞答道:“是我。昨天帳本提前算完了,拿去給東家看,主要是問他……有沒有什麽來錢快的正經門路?”他将‘正經’兩字咬得略重。

“他怎麽說?”

“他讓我帶上二十兩,去‘金堆玉砌’試試。”

‘金堆玉砌’是南央最大賭場的名字。

顧雪绛嘆氣:“似乎不怎麽正經吧。”

但想到程千仞那個沒譜的東家,他又覺得這個答案也在情理之中了。

忽然頭頂響起一道聲音:“你倆嘀咕什麽呢?”

程千仞一驚,下意識退後兩步,差點擺出防衛姿勢,又很快放松下來。

只見回廊外參天的槐樹上跳下一個人,身姿潇灑,穩穩落在他們面前。

樹葉紛飛,徐冉拍拍沾灰的院服。

“你跑樹上幹嘛?!”

程千仞不敢告訴徐冉,因為她這人有點二,還想不出什麽正經辦法。你說急着用錢,她就敢去地下拳場簽生死狀。

三人中唯獨他有攢錢的習慣,另外兩個都是掙多少花多少,反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也打心底裏不想向他們借錢。

徐冉道:“先生讓我接引一位新師弟,說他身份特殊。現在到處都是人,誰知道他在哪兒,我想着站得高看得遠,就上樹了。”

徐冉在青山院赫赫有名,教刀術的劉先生将她看作得意門生,有事便安排她去做。

“怎麽接?你認識人嗎?”

“不認識人,只認識劍。他帶着凜霜劍,‘神兵百鑒’上有圖,我一眼就能認出來。”徐冉等得不耐,煩躁的抓頭發:“我看這屆師弟很行啊,都敢在‘太液池’縱劍了,哪需要我們引路?”

新生一經錄取便可以出入學院,昨天他們遇見的顯然就是。畢竟老生沒有那麽不懂規矩的。

程千仞雖無法修行,該知道的常識卻一樣不少:“凜霜劍,看來這師弟來頭不小。”

徐冉拍拍顧雪绛:“你們院消息最靈通,有沒有聽說這事?據說他家給學院捐了一大筆院建費?”

方才顧公子只悶頭抽煙,此時被問起才擡眼:“他在讀期間,家中負擔學院內所有陣法的維護耗費,直到他畢業。”

徐冉倒吸一口涼氣:“所有?這得多少錢?”

顧二悠悠說道:“不是錢,是靈石,沒有一百斤靈石,誰敢說這個話?”

徐冉讷讷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靈石按‘斤’算。”

程千仞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是哪一家?”

“那師弟叫鐘天瑜。”“皇都鐘家。”

徐冉與顧雪绛幾乎同時答道。

程千仞苦笑,都在學院讀書,自己為六十兩愁白頭,有人豪擲萬金院建費。不過他不仇富,感嘆一句就過去了。

徐冉卻有些驚訝:“你說是皇都鐘家?四大貴姓之三?不是旁支?”

顧雪绛擺擺手:“聊這麽久,還接不接人?上樹吧你。”

徐冉忍了忍沒怼他,提氣縱身,一躍上樹。

她一走,兩人的話題又繞回最初。

不過顯然顧公子也沒想出什麽正經門路:“唉,要是跟副院長有交情就好了,讓他直接收下逐流。”

程千仞笑:“顧二少,您活在夢裏呢?”

顧雪绛又嘆了口氣。

程千仞還是覺得今天的顧二不對勁。從見面開始就話少沒精神。徐冉在時尤甚。

“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程千仞。”

突然被叫全名,他心裏發毛,卻見顧雪绛放下煙槍,望了一眼廊外槐樹,緩緩說道:

“我們可能攤上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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