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應該讓他們認識一下

程千仞向家走去, 腳步都輕快起來。

卻在碰到院門時心裏晃過不妙的預感, 略有遲疑,猛然推開門。

院子幽靜, 只有槐枝搖曳, 明月相照。逐流的房間亮着燭火, 透過窗紙,灑下一角暖黃的光暈。

就像每個尋常的夜, 沒什麽不對。

似乎昭示着程千仞因為今晚的事, 精神過于緊繃了。

但他無法放松,沒有喊逐流說‘我回來了’。只是不動聲色地環視四周, 握緊了劍, 沉心靜氣, 想要感知些什麽。

牆外蟲鳴鳥飛,風過葉間的聲音倏忽淡去,更細微響動成倍放大,如果他多一點修行知識, 會知道現在他一身真元, 盡在耳目之間。

他聽到了不止一人的呼吸心跳聲, 于是張口喝道:“出來!”

春風驟急!數道黑魆魆的影子從牆外、屋頂掠來,無聲落在院中。

十位黑衣人恰好站在程千仞周身十處方位,院裏空間登時顯得狹小。

程千仞借着月色打量着對方,他知道有人,卻沒感知到這麽多,深覺自己冒失。

十人都是青年面目, 黑色武服,配三尺腰刀。

若說是夜裏潛伏,卻沒有遮面,何況月夜穿灰衣更隐蔽。被喝破蹤跡沒有動手,只是現出身形。

他們是誰,多高的境界,有什麽目的?在南央城裏,敢做什麽?

最重要的是,逐流怎麽樣了?

與此同時,對方也在打量着他:南淵學院服上血跡浸透,臉上亦是血污斑斑,卻遮不住清亮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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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才經一場惡戰,氣勢正盛,戰意未散,連他們的行跡也能察覺。到底還是輕視這人了,沒有藏好,失策。

不過二十歲,就達到煉氣大圓滿的境界,說天資出衆不為過。為什麽帶着少爺住在這種地方?

他們在推演師算出方位的第一刻啓程,全力趕路,很多事情沒有時間查。只好猜測。

程千仞飛速回想着東家一劍橫來,站在他身前時的姿勢、出劍的角度,略微調整身形。

随着他步履微動,手中劍被月光照亮。

于是他面前的人徹底看清了那把劍,不由驚駭更甚。此人與劍閣有什麽關系?

為什麽不在澹山上,而在南央?

雙方在猜疑中僵持,氣氛劍拔弩張。

靜谧中‘吱呀’一聲微響,孩童的聲音冷冷響起:“嘴上叫我少爺,心裏卻沒把我當主子。”

只見程逐流立在房門口,手持燈臺,明黃的燭光将一切照亮。

話音未落,黑衣人齊齊低頭跪下。只有稍顯年長的一人出聲回道:“屬下不敢。”

程逐流穿過跪地的衆人,向程千仞走去:“那我叫你們滾,為什麽還不滾?”忽而他神色一變,“哥哥怎麽弄成這樣?”

院中情形陡轉,乖巧的逐流也變得陌生。程千仞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自己一身是血被人圍着,實在容易引起誤會。

急忙道:“不礙事。在面館遇到點麻煩,等下與你細說。他們是……”

逐流笑起來,拉起他衣袖向前走:“竈上燒了熱水,哥哥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其他事明天再說也不遲。”

走到房門口時突然側身:“滾。別再讓我看見。”

飒然微風起,程千仞回頭,只剩空蕩蕩的院子,那些人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逐流關上門,徹底隔絕他的視線。

只剩兄弟兩人對坐,程千仞面色嚴肅:“到底怎麽回事?”

逐流卻不急,給他倒了杯茶,反問道:“哥哥是怎麽回事,受傷了嗎?”

“沒有。”

“我不信。從前你騙我太多次。”

程千仞只好簡單交代一番,隐下劍閣雙璧、他武脈被封印的事不提,只說東家原是修行者,有個麻煩師弟來尋仇,自己被他們打鬥的劍氣波及。現在兩人都走了,沒事了。

逐流依然拉着他染血的衣袖:“那也太駭人了,我去給你打熱水。”

“你別出去,我去。”

房間小,要推開桌子,才有地方擺木桶。

沒有屏風遮蔽,袅袅白霧升騰。逐流搬來凳子,拿布巾和皂角給程千仞擦背。

兄弟兩人彼此幫忙擦背,早就成了習慣。

程千仞喟嘆一聲,熱水洗去黏膩,渾身舒暢。

逐流看着哥哥的身體,沒有虬結的肌肉,肌理分明,線條流暢。前胸後背卻疤痕遍布,有些是撈屍時被銳器劃傷,也有從盜匪手下逃命的刀傷。

各種形狀,無聲複述着他們這些年的生活。

程千仞天生膚色偏白,風吹雨打也沒磋磨黑,疤痕便更顯猙獰。

逐流每次看到,都覺得刺眼。

熱水一泡,背上血痂脫落,露出嫩粉顏色。

逐流指尖輕輕滑過:“是鞭子?又騙我,這道分明是新傷。”

新生嫩肉敏感,程千仞背上泛起一陣癢意。

但在他潛意識裏,弟弟一直是小孩。兩人沒有避嫌的意識,也不會別扭:“看着吓人而已,東家給的靈藥,早就不疼了。行,我洗好了。”

換了幹淨衣裳,兩人盤膝坐在床上,逐流給他擦頭發。

“那些人,你都認得嗎?”

深冬時節,程千仞在江邊撿到個小孩子,不忍心看他凍死,便起了個随波逐流的名字,拎回家養。

最初以為是個啞巴,問他什麽都不說,後來開口說話了,問他什麽都不知道。想來是年紀小不記事,或者家裏遇到大變故。

程千仞便不再問,怕逐流回憶起來不好的事。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話不假,逐流懂事又勤快。兄弟倆相依為命,一晃這些年就過去了。

“也不怎麽認得。”

程千仞側身看他:“說實話。他們是誰,為什麽找你?”

逐流也知道這麽大的事,不可能糊弄過去,索性一針見血:“其實,我姓朝歌。”

程千仞腦子裏一聲轟鳴,猛然起身:“啊啊啊啊——”

“哥哥小心!”

他忘了濕發還握在逐流手裏擦幹,一下子扯得生疼,急忙又坐回去。逐流心疼地給他揉頭皮。

程千仞半晌失語。

攬劍朝歌,詩酒花間,鐘鳴鼎食,白露橫江,‘朝歌’這個四大貴姓之首的姓氏,顯赫堪比皇族。

他聲音有些啞:“你……一直都記得?”

“不是,他們晚上來找我,拿了很多東西給我看,我才隐約想起來一點。”

程千仞勉強理清思路,心裏滋味說不出。只覺剛才挨鞭子都沒這麽難受。

“是來接你回去?”

“回去幹嘛?”逐流疊好布巾,從背後抱住程千仞,去蹭他猶帶水汽的烏發:“現在才來找我,一定別有用心,哥哥難道要讓我去受苦?”

孩子早慧又乖巧,很少像同齡人一樣撒嬌。突然變得可憐兮兮,程千仞心都化了,立刻回身将他攬進懷裏:“怎麽可能,你別怕!”

逐流抱着他的腰:“這世上只有哥哥待我好。我永遠不走。”

程千仞揉小孩發頂:“很晚了,好好休息,別想太多,交給我。”

逐流不撒手:“哥哥能陪我睡嗎?晚上幾次驚險,我怕是要做噩夢。”

“好。”

程千仞下床吹熄燭火,放下帳幔。

黑暗裏逐流拉着他的手,像小時候一樣。

****

荒郊野嶺,寒鴉紛飛,月色慘白。

楚岚川看着一丈遠處的人。

他本是追着十道氣息往東去,然而剛落下藏書樓,那些氣息悄然隐匿,不再有挑釁之意。同一時刻,西邊雪亮劍光割裂夜幕,氣勢沖天。

楚岚川只得中途立刻改道,将人攔在城外一百裏的荒郊。

寧複還一路且戰且退,眼看無法擺脫,索性不逃了。

于公,南淵學院有責任追捕十方地獄出逃的魔頭;于私,宋覺非打傷了胡易知。

反正梁子是結定了。

寒光如雪,铮鳴乍起,刀劍一觸即分。

院判退開三步,收刀歸鞘:“你武脈有問題,這樣贏不了我。”

寧複還道:“我沒想贏你。”

院判:“那你拔劍逼我作甚?”

寧複還誠實道:“拖延時間,好讓你不要傳訊,讓我師弟跑的遠點。”

楚岚川常年不變的冷漠表情,終于出現一絲裂痕。

長眉微挑:“你有病嗎?”

你師弟逃出南方重圍,卻冒險折回,锲而不舍地來殺你。你們劍閣澹山一脈,徒弟殺師父,師弟殺師兄,愛怎麽折騰是你們的事,非要拉上外人一起折騰?

“當然有,你剛才還說我武脈有問題。你健忘嗎?”

“……”

院判不語,寧複還卻感到絲絲冷意,從他周身溢散。

是未盡的刀意。

他想,楚岚川這些年,身邊都是胡易知一般的正派君子,沒見過無賴,怕是要氣的不輕。

楚岚川想,胡易知下棋耍賴、好賭成瘾欠賬不還,自己都能忍。今天居然見到了比他更無賴的人。

應該讓他們認識一下。

他心中嘆氣。對手難逢,可惜此夜兩人心緒雜亂,對方武脈有礙。縱使分出高下,也是掃興。

“你走吧。”

寧複還向他抱拳,身影倏忽遠逝,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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