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雨過天晴,就是夏天了

堂中故事講完, 喧嚣暫歇, 席間酒盡羹殘,杯盤狼藉。

鐘天瑜一行人醉醺醺地起身向外走, 恰好看見不遠處, 另一間雅座走出三個人, 其中一人身着學院服。店裏夥計正在一旁點頭哈腰地送他們。

南淵院服像是某種易于辨識的身份标志,經常來城南吃喝玩樂的彼此都面熟。偶爾在酒肆花樓遇見了, 還會打招呼。

“那桌什麽來頭啊?看着眼生。”

徐冉和顧二走在前面, 程千仞結了賬落後一步,忽然感知到有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入道之後, 各種感覺都變得敏銳。對方的打量雖然沒有明顯惡意, 卻讓他不舒服, 于是本能地回頭望了一眼。

原來是認識的人。

他平靜地收回目光,腳步不停,下樓去了。

張勝意驚道:“怎麽是他?!”

程千仞是他們班過得最寒酸仔細的人,有人說他在一家面館幫工, 還有人撞見他跟賣菜小販讨價還價。

但自己剛才看到對方, 只覺得很眼熟, 久久不敢确認。分明衣着樣貌毫無變化,偏偏就是有哪裏不一樣了。

有人問:“你認識的?”

張勝意還未答,鐘天瑜冷哼一聲:“看他們能得意到幾時。”

說罷甩袖便走,一行人忙不疊追上去。

演武場之戰,不僅沒讓花間雪绛下跪道歉,自己還跌了面子, 鐘天瑜心中郁氣難消,選的副課也不願去上了。

對方從前耀武揚威令人羨恨,現在武脈廢了,成了廢人,憑什麽還能過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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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他,許多知道顧雪绛身份的春波臺學子,都有類似想法。只是畏懼花間家聲威,不敢出頭,最多背後酸幾句。是故鐘天瑜剛來,就有人給他遞消息,挑唆他去西市書畫攤找人。

眼看兩次不成,鐘天瑜正為此氣悶,少不了上前湊趣的人:“願獻計獻策,為鐘少爺分憂解難。”

***

南淵三傻向城東走去,把車水馬龍的繁華夜市抛在身後,喧嚣漸遠,轉入老街長巷,四下裏只有呼呼風聲。

白日是沉悶陰天,入夜後起了風,吹得枝葉簌簌,煙塵迷眼。

徐冉擡頭,蒼穹如潑墨,濃雲遮蔽月色,星星也不見一個。

“不會是要下雨吧?咱走快點。”

顧二想了想:“按南央的氣候,春夏換季要落一場大雨。雨過天晴,就是夏天了。”

徐冉又問:“我們以後是不是要吃學院大竈了?”

話題跳躍之快,令其他兩人猝不及防。

一時沉默無言。

逐流沒了,程千仞東家的面館也沒了,南淵三傻面臨最殘酷的吃飯問題。

程千仞:“不用。帶你天天飛鳳樓,頓頓紅燒肉。”

東家給的二百兩、房契地契青玉璧、家裏壓箱底的四十兩。現在他孤家寡人一個,還要這麽多錢做什麽?不如給朋友買肉吃。

徐冉很感動:“好兄弟!”

顧二嫌棄她:“那種油膩的東西有什麽好吃的,連吃半月你就膩了。”

徐冉:“沒有品位,不懂生活。”

顧二覺得很荒唐:“你居然說我沒有品位?”

兩人怼了一路,在程千仞家門口分道揚镳。平時擺擺手轉身就走,今天卻認真道:“你早點睡”“明天見”。

程千仞知道這是他倆擔心自己:“我沒事,快回去吧,等會真要下雨了。”

打開門鎖,小院漆黑寂靜,再沒有暖黃燭光透光窗紙,再沒有人出來迎他。

程千仞點上燈臺,打一桶井水,灑掃庭院,整理後廚。進屋又看見一堆被血污弄髒的衣服,有昨晚的,也有今天下午出門前換下的,統統洗幹淨晾在院裏。

他像往常一樣,做着最瑣碎的事,把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條。

忙完坐下,想起該看看修行方面的書,于是去逐流屋子,将書卷搬到自己房間。

搬家的念頭終于抑制不住。他實在不想住這裏了,到處都是避不開的回憶。這太殘忍了。

去住客棧也好,有個能睡覺的地方就行,不需要有家。

程千仞揉揉眉心:“早點習慣,別他媽瞎矯情。”

攤開書冊,逼自己沉下心去讀。

給逐流準備的基礎入門,不外乎《引氣道》、《太上氣感》之類。

有了修為,耳聰目明,似乎腦子也比以往好使,他從經脈穴位圖解開始看,讀兩遍就能背記。看到如何冥想打坐,感知天地循環的氣息,從中分辨靈氣,完成踏入修行門檻的第一步,引起入體。

一邊試圖引導真元,從紫府升起,途徑每條武脈,完成一次大周天循環。

程千仞閉着眼,試了幾次不成,默念書中“摒除雜念,凝神靜氣……”,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在紫府處感到微弱的熱意,随着他的心神牽引,越聚越多,像是有火焰燃燒。

就在他要忘記周遭環境,漸入佳境之際,轟鳴乍響!

“轟隆隆!”驚雷滾滾,震徹天際。

程千仞睜眼,胸中泛起一陣難言的煩惡。起身推門,狂風灌入,沙塵混着雨水撲面迎來。

剛打掃幹淨的院子狼藉一片,落葉紛飛,搭在繩上的白袍滿是泥灰髒污。

他拿起衣服,又狠狠扔在地上:“智障傻逼!明知道晚上要下雨!為什麽洗了晾外面!活該你傻!”

為了教養弟弟戒掉的髒話,都在今夜重現。

雷鳴之後,雨勢驟急,寒風凄厲。

雪亮的電光劈裂黑夜,映亮程千仞半邊面容,猙獰如惡鬼。

“你說!老子造了什麽孽!為什麽讓我來這裏!”

他站在傾盆大雨中,仰起臉,雨點狠狠砸在身上,渾身濕透。

“現在逐流也沒了!我他媽到底做錯了什麽!”

不夠努力嗎,不夠拼命嗎,不夠小心翼翼嗎?!

對命運惡意的怨恨、對自身無能的憤怒,所有壓在心底的激烈情緒,在這個春夏交替的雨夜,一齊爆發。

他破口大罵,罵天罵地!漫天神魔,佛祖道祖都罵了個遍!

大雨洗刷天地,雷聲蓋過他的聲音。

沒有人回答他。

卻有人能聽到。

“現在的年輕人,口無遮攔,一點敬畏也沒有。你為什麽讓我看他?”

被雨幕籠罩的藏書樓,愈發顯得高大巍峨,獨傲天地。頂層燈火搖曳,滿地蓮花燈臺,像是閃爍的星河。副院長與院判站在窗邊遠眺,目光落在黑暗的雨夜。

他們看着那個孩子罵天地,尤不解氣,又拔劍出鞘,狠狠劈斬,亂砍一氣。勁氣縱橫,劍鋒割裂雨滴。

胡易知只是搖頭嘆息:“一生之禍,自此而始,自此而始啊。”

***

夏天的雷雨,來得快去得快。

程千仞在鳥雀清鳴中醒來。

天光微亮,東方泛起魚肚白,愈往西去,冰藍漸深,未褪的夜幕中綴着半牙殘月。

正是晝夜交替。

他站起身,活動下略有僵硬的筋骨。小院近乎全毀,地上劍痕遍布,正對巷子的院牆塌了半人高的豁口,槐樹被攔腰砍斷,壓在井口,枝葉四散。

劍在不遠處。

程千仞心想,幸好沒來得及學會掌握真元、發揮修為,不然鄰居該報官了。

不,或許已經報了,誰知道昨晚自己瘋成什麽樣。管他呢。

他搬開槐樹殘枝,打水洗臉。脫下濕透的衣服,找出最後一身幹淨院服換上。

院牆塌了一半,門鎖形同虛設,他随身帶上所有銀票銀錠,其他也懶得管。

朝陽大放光彩,千萬縷金色光線,穿透雲層。

程千仞背着書簍,腰間佩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他今天來的稍晚,先生雖沒到,學舍裏已經聚了不少學子。

最近雙院鬥法報名開始,大家都在聊與之相關的話題,拉人組隊、複習近況、買書借書,還有各種‘獨家消息’。

忽而談笑停下,有人走到他前面,揚了揚下巴,問道:“昨晚在飛鳳樓的,是不是你?”

程千仞剛翻開書,聞言擡頭,淡淡看了對方一眼。

這一眼讓張勝意無端心悸,暗惱自己多事,為什麽非要問一句。但是跟班們都在身後看着,怎麽能輸了氣勢?

剛才聊天時還說起,‘昨晚遇見程千仞,好像變了,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對方素來膽小怕事,是個被人罵到眼前也能忍的懦弱性子,一夜之間能有多少變化?這樣想着,他伸手就去打程千仞肩膀:“喂,我在跟你說話,聽到……”

指尖還未碰到對方衣料,‘沒有’兩字還未出口,一股巨力襲在心口,頃刻眼前一黑,背後劇痛。

衆人只見張勝意被高高掀飛,砸在後排桌子上。桌面書本雜物嘩啦啦滾落一地。

程千仞一根手指也沒有動。

滿室學子被這變故吓傻了,空氣凝固。

還是張勝意見多識廣,最先反應過來,面色慘白,顧不上疼痛,驚呼道:“你怎麽成了修行者!”

尖利的聲音響徹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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