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關鹿什麽事

“這不是學院醫館嗎?”徐冉問道。

顧二:“多點耐心, 我們還沒到。”

眼下是休沐日清晨, 天光微亮,人聲寥落。

南淵如一座城中城, 有主幹大道, 也有小徑回廊。建安樓臨近大道, 可登高遠眺演武場,平日往來絡繹不絕。醫館則坐落在建安樓後, 一座三層木樓, 專做看診之用。

顧雪绛在前引路,穿花拂柳, 繞過醫館樓, 偌大一片青青藥田便展現在三人眼前。

七八座白牆灰瓦的簡樸院落點綴其間, 作為醫師們的日常起居處,有鵝卵石小路相連,将碧綠藥田劃割為不規則的數塊。晨霧清風中,田園野趣盎然。

幾位女醫師在藥田間忙碌, 竟都認得徐冉, 遠遠同她招呼。

“這麽早, 來開藥嗎?”

“莫不是受傷了?”

徐冉快步迎上前,先叫幾聲好姐姐,又不知說了什麽,把姑娘們逗得咯咯直笑。

顧二第一次見這陣仗,驚嘆道:“平時看不出啊。”

程千仞心想,天生的技能, 沒辦法,你羨慕不來。

待兩人走出老遠,徐冉才從她的‘好姐姐們’那裏脫身:“等等我。”

鵝卵石小路已盡,藥田漸荒,沒有院落遮蔽,僻靜的梧桐林映入眼簾。

仲夏時節,林木最為繁茂,墨綠老樹又生鮮嫩新芽,交織成一片深深淺淺的碧色。三人走在霧氣未散的林間,滿目蒼翠,也不知随風浮游的是晨霧還是碧色了。

此處人跡罕至,落葉殘積,土地松軟。四下裏只有蟬聲,徐冉拍拍顧二,想開口說話,聲音都不由輕下來:“你怎麽找到這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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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鐘十六約戰之後,我在醫館咳得厲害,被人叫去二樓開藥方,望見窗外一片綠色。想來該是荒林。”

徐冉:“挺好,程三以後有地方呆了……”

正說着,程千仞忽然放輕腳步,回身給了他們一個噓聲的手勢。

如今三人中數他最五感敏銳,徐冉顧二默契地靜下來,悄悄随他走。

隐約望見林木深處有一人影,身姿挺拔,側顏冷淡,正捧卷而閱。

程千仞忽覺這一幕似曾相識。還未等他想起,只聽顧二揚聲招呼:“林鹿!”

那人聞聲轉頭,神色有些驚慌。

熹微的晨曦光彩穿葉而過,落在他身上。

照亮一雙剔透明眸。

程千仞恍然,林渡之!

對方匆匆看他們一眼,然後轉頭跑了。

……跑了?

顧雪绛追上前兩步,深林無處可覓,只得怔然立在原地:“他跑什麽?”

程千仞有點驚訝。花間公子從前如何他不知道,現在的顧二确實性情懶怠,除了對姑娘和畫像的客人多幾分耐心,其餘一概懶得交際應酬。何況以顧二良好的家教與修養,怎麽也做不出高聲招呼陌生人,吓跑別人的事。

所以是認錯了人了?

聽見程千仞的問題,顧雪绛反駁道:“分明就是林鹿。認錯?難道你認得他?”

“他曾在藏書樓上,讓一本《理數初探》予我,借書登記的落款是林渡之。”程千仞又重複一遍,像在自我肯定:“他是林渡之。”

顧二:“那天在醫館二樓,他開了一副戒煙的方子給我,親口說他叫林鹿。”

徐冉一頭霧水,聽見南山榜首的名字才激動起來,來回指着兩人:“你說他是林渡之,你說他是林鹿,他到底是誰?程三你居然認識林渡之?原來顧二戒煙的藥方是他開的,看來沒什麽用嘛……”說到最後先繞暈自己:“不對啊,你們說的完全是兩個人吧,南山林渡之,醫師林鹿,長得很像而已。”

程千仞和顧雪绛都表示不可能。

“奇了。”徐冉精神頭上來,侃侃而談,“如果真有‘人如其名’,說他叫林鹿我比較相信,我小時候随我爹秋獵,一路馬蹄如雷,煙塵漫天,小鹿受驚都是他那個眼神,你們覺不覺得,咱仨剛才悄悄靠近他,吓跑他,就像在捕捉一只鹿哈哈哈哈哈。”

這笑話太冷了,程千仞根本笑不出來:“我在藏書樓遇見他時,他儀态沉靜,态度冷淡,一點都不像……鹿。”什麽亂七八糟的,關鹿什麽事。

顧二居然跟着徐冉開腦洞:“那當然,鹿要在林子裏才像鹿。”

程千仞:“……”神經病啊!!!

***

時間回到春天。

顧雪绛坐在醫館外間咳嗽,一邊摸煙槍點火。盡管程千仞去看徐冉前,囑咐他少抽點。

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完成一場戰鬥的全神計算,到底是太勉強了。除了煙草,沒什麽能讓他感覺好受些。

煙氣缭繞,不時有醫師或傷員從面前路過,忽有人折回來,定定看着他。

顧雪绛擡頭。來者身穿學院服,風姿清朗,眼神透澈,即使目光冒昧失禮,也讓人生不出惡感。

“你看什麽?我長得好看嗎?”

對方不理他言辭輕薄,直徑問道:“這方子誰給你開的?”

他在抽煙,對方卻問藥方,換了別人,聽不懂這話。

顧雪绛重新打量眼前人:“方子怎麽了?有問題?”

“我第一次見到将草藥配制成煙絲,且不損藥性的,這固然是個好辦法,可以随時取用,即刻止痛,但百憂解容易成瘾,飲鸩止渴,不治根本……開藥方的人可能想害你。”他越說越生氣:“如此行醫有辱醫德,你告訴我,是哪個醫師開的,我帶你去找他理論!”

顧雪绛覺得這人耿直到古怪,不由笑起來:“這方子是我自己開的。”

對方沉默半晌,問他:“很疼嗎?”

顧雪绛認真道:“很疼。”

“你随我來。”

這一天是南淵學院的某個春日,即使有徐冉與鐘十六戰鬥在前,看完熱鬧的人群已漸漸散去,它依然尋常至極,顯得這一場相遇也是尋常。

顧雪绛随那人上樓,樓梯陡峭而古舊,踩上去吱呀作響。他卻無端有些惶惑,似乎在冥冥之中,感知到命運微不可查的轉機。

對方引他進門,陽面有窗,光線頓時明亮起來。靠牆置着藥櫃,桌上一邊是藥秤、藥舀、藥杵等等,一邊是書本筆墨,中間放號脈枕和白絹布,皆擺放整齊,纖塵不染,看布置是間獨立診室。

“請坐。”

顧雪绛依言坐下,對方又敲了敲桌子,他神色困惑。

對方無奈道:“手腕,號脈。”

“哦。”

顧雪绛不喜被人把持脈門,通曉醫理之後,便自診自醫。然而對方眉眼沉靜,搭在他脈搏上的手指修長白皙,一看就是翻書抓藥的手,即使注入真元在他體內游走,也未讓他感到不适。

窗外視野開闊,遠望一片朦朦碧色。

“怪不得會疼。你全身武脈碎裂,大小二十四處斷口,且有魔息殘留,根深蒂固……”那人也不問他魔息是怎麽來的,只是蹙眉:“雪上加霜,攪亂體內氣機。”

“你能治嗎?”

“若先續武脈,必會牽動魔息亂竄,沖入幽府則有性命之危;先從武脈中拔除魔息,則容易造成武脈二次斷裂,斷口更多……”

顧雪绛忽然站起來,欺身上前,眸光灼灼:“你可以再續武脈或者拔除魔息?”

對方被他吓了一跳,怔怔道:“……若是其一,我可以試試,但你兩者兼有,我毫無辦法。”

僅是一瞬,顧雪绛已冷靜下來,坐回原處:“失禮了,抱歉,醫師。”

“我不是醫師,是南山學院的學生,閑時在這裏幫忙。”

顧雪绛笑了笑,又是翩翩公子模樣:“學院既然能認可你,開診室給你,你當然也是醫師。請教如何續武脈?”

“我剛才說的不嚴謹,你莫要抱期望。穩妥方法是藥物內調,兼以真元引導,五年初有成效,所需藥物也難尋……”

他試着勸解,不料這個病患毫無失望之色,還能與自己溝通續脈方法,不覺間說的越來越多。

顧雪绛心中暗驚,南淵竟有這等人物,醫術一道鑽研精深至此,這樣的人,竟然能被自己遇到。

二人皆通曉醫理,且不循舊典,大膽敢想,往往一人說一句,另一人立刻能接上,說到最後,已不再拘泥于再續武脈的方法,各種疑難雜症、天材地寶的藥性,都恨不得聊一遍。

“我先給你開一副戒煙的藥方,也有緩解疼痛之效,名為戒煙,實際是戒掉百憂解。慢慢來,逐月漸量,半年戒除它。”

顧雪绛聊得興起,忘了時辰,收下藥方時,才想起兩個朋友在樓下,還不知怎麽樣了。

“鄙姓顧,顧雪绛。還未請教姓名。”

“我姓林,林鹿……”

‘鹿’音一出,他忽然臉色慘白,急忙閉口。

為什麽會發這個音?不是鹿,是渡啊!

他此時才意識到,不知何時開始,自己說起了家鄉口音,對方居然全聽懂了,也沒有笑他!

顧雪绛只聽見‘林鹿’二字。滿心歡喜地約人下次再聊。

卻見對方驀然起身,神色倏忽變得冷淡:“走好,不送。”

他心道今日初見,便耽誤對方太多時間,也是冒昧,連忙告罪:“多有叨擾,不勞相送。”

眼見病患出門,“性情冷漠,厭憎言談”的南山榜首林渡之,頹坐在一室明亮的春光中,想要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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