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浮光(3)
出了地鐵站,就是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剛剛放學的高中生們你追我趕着跑上臺階,年少的情侶們手牽着手,喝着同一家店的奶茶,被風吹得微微泛紅的臉龐上挂着無憂無慮的笑容。放學後與戀人一起在街上閑逛一會兒,享受彼此之間那僅有的一寸距離,是那個年紀最大的快樂之一。
路過85度C的時候,顧停雲問喻宵要不要進去買些面包當明天的早餐,順便買點喝的,驅散一路走來身體裏堆積的寒意。後者推開店門表示默許,等顧停雲也進門之後才松開門把手。
顧停雲夾了幾個肉松面包跟一盒椰絲小方,喻宵只象征性地拿了一袋切片面包。
顧停雲指了指櫃臺前的長龍,跟喻宵說:“我去排隊結賬,你等我一下。”
喻宵道:“我去結賬,你去買喝的吧。”
“那也行,反正是要一起回去的。”顧停雲由着喻宵從他手裏接過托盤,“你喝什麽?”
“海岩。”
“熱的嗎?”
“常溫,半糖。”
分工完畢,兩人朝不同的隊伍走去。
喻宵的目光始終黏在顧停雲身上,而後者毫無察覺。這時節離冬天還有段距離,店裏還沒開始打暖氣。顧停雲因寒冷而縮着脖子,雙手揣在外套口袋裏,定定地看着前面人的背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喻宵想起顧停雲蒼白冰冷的手,手掌比他自己的要光滑一些,也沒有常年接觸攝影器材磨出的趼子。他輕輕地把手握成一個空心拳頭,之前跟顧停雲相貼過的手心好像微微地發起熱來。
他眯了眯眼睛,回想剛才兩人肩并着肩兜過每一個貨架,把面包放進同一個托盤裏,商量誰去結賬誰去買喝的,等一下還要走相同的路回到同一個家,分享同一頓晚餐,心髒就軟軟糯糯地泛起甜來。
張晴的那句“老家三口人,這兒兩口人”還在他的腦袋裏回放。
就好像他們真的是幸福美滿的一對似的。
他看到顧停雲搓了搓手,往前張望了一下還要等幾個人,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只是自始至終都沒有往他這裏看過一眼。
“家”對他來說一直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童年時期呆的那個地方不能稱作“家”,只是一個栖身之所。後來他終于等到一個人帶他回家,那個家雖然很小,但不冷清,僅有的兩個成員相依為命度過每一個平淡而安定的日子。再後來,家突然垮了,只餘下他一個人,少年瘦削的肩膀撐不起坍塌的房梁。
到了該成家立業的年紀,他卻連家是什麽樣子都說不清楚。
四處輾轉過了這麽些年,他有的只是一個又一個臨時的居所,沒有家,也沒有人讓他願意停泊。直到來到這座城市,直到與記憶裏那個曾經莫名其妙請他吃了一頓飯的少年重逢,他才第一次生出一種想就此安家落戶的念頭來,想長久地在這裏停靠下來,不再漂泊。
遺憾的是,他當做歸宿的那個人,始終只把他當做萍水相逢的過客。
喻宵收回目光,呆呆地盯着原木地板,眼神裏難掩失落。
就在他把視線從顧停雲身上移開之後不久,顧停雲轉頭往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眼裏還帶着點笑意,心情很好的樣子。
每一次的失之交臂,都在人們渾然不覺的時候粉墨登場。
“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麽?”
顧停雲微笑着答道:“一杯海岩奶綠,常溫,半糖。一杯布丁奶茶,熱的,全糖。”
服務員被他的好心情感染了,笑容都甜了三分,“這是您的號碼,請稍等片刻。”
“謝謝。”
顧停雲在取餐通道口等了一會兒,兩杯溫熱的奶茶就送了上來。喻宵剛好付完面包的錢,走到了顧停雲身側。
他接過顧停雲遞過來的海岩奶綠晃了幾下,待奶霜和綠茶充分混合後,就着吸管喝了一口。茉莉花茶的清香伴着綿柔的淡奶油味撫慰着味蕾,一點點的鹹味是錦上添花。
他沒頭沒腦地想,如果讓他對他的心上人做一個比喻,那一定就是海岩奶綠。是情之所至,不是廣告植入。
喻宵的眼睛因味覺得到滿足而微微眯起來,黑色的睫羽長而濃密,在他的眼睛下方打下兩片淺淡的陰影。顧停雲把這一幕盡收眼底,他突然替喻宵覺得可惜,明明他自己就是上好的人像模特,一舉一動都足以入畫,然而他作為攝影師,永遠無法出現在他自己的鏡頭裏面。
偏偏又沒有別人能記錄下他這一刻的美好,真是浪費了。
說白了,這一瞬間他很想偷拍,奈何對象近在咫尺,沒有機會。
思忖間,他不自覺地拿起才沖泡出來的熱奶茶喝了一口,嘴唇猝不及防一片火辣辣的疼。
不可能在公共場合把奶茶吐出來,所以他愣是把一口滾燙的奶茶咽了下去,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完蛋,要炸。
喻宵目睹了他作死的全過程,看他連生理淚水都要燙出來,想也沒想就把他手裏的熱奶茶和自己那杯換了一下,“喝口涼的緩一緩。”
顧停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喝了一大口喻宵遞過來的海岩奶綠,緩了緩,喉嚨裏的燒灼感總算減輕了一些。
喻宵無奈地看着他,“還好嗎?”
顧停雲窘迫地搖了搖頭,默默感激喻宵的不取笑之恩。換作袁千秋或者朱文渝,多半就是一句“這麽燙的玩意兒上來就是一口悶,我敬你是條漢子”。
他含着喻宵的吸管,心裏想,好像只有在這一個人面前,出醜是永遠不用擔心被嘲笑的。
喻宵看他對自己的海岩奶綠戀戀不舍,也不好意思再要回來,“不介意的話,你就把它喝完吧。”
顧停雲這才反應過來,看看自己手裏的奶茶,又看看喻宵拿着的那杯,尴尬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今天總是不在狀态。
走出85度C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這條街離他們小區不遠,用不着代步工具,兩個人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開始踱回去。
“你喜歡甜食?”喻宵問道。
他常常看顧停雲買椰絲小方、巧克力蛋糕、草莓大福之類的甜食回家,長期沉迷高熱量食品,卻也沒見他身上多幾斤肉。一個二十歲後半段的大男人喜歡甜食,他其實覺得有點可愛。
“是啊。讀書的時候我就很喜歡這家的椰絲小方,每次路過都會買一盒回去。”顧停雲的目光放得很遠,好像在回憶一樁美好的往事,“那時候我牙齒不好,但偏偏就是喜歡吃甜的,一邊吃一邊牙疼,可就是死性不改。有一回疼得嚴重,吃完就立馬去了醫院,牙醫跟我說再吃甜的我就等着禿吧,我愣了好一會兒都沒想明白兩者之間有什麽關系,然後牙醫自己笑了出來。”
喻宵很配合地笑了笑,“可能是被你氣的。”
“你知道嗎,我竟然從一個牙醫的嘴裏聽到了跟‘我耳朵都快瞎了’一樣的冷笑話,我都不知道該擺什麽表情了。”
“這是好事,好歹你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用電鑽鑽你牙齒的感覺。”喻宵難得地打趣道,“後來呢?電鑽都沒打擊到你對甜食的熱情嗎?”
“後來牙口好了,吃嘛嘛香。”顧停雲模仿着牙膏廣告有板有眼地說了一句,兩個“嘛”字聲調沒念準,逗得喻宵嘴角直上揚。
他心情更加好了幾分,語調輕快地說道:“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嘛。不是有個漫畫男主角說過麽?吃自己喜歡的東西,過短命的人生,說得多好。”
昔日他把這句話奉為圭臬,如今卻怕自己一語成谶。
從北國出發的火車上的那一夜,仍然會隔三差五出現在他的夢裏。
他頓了頓,改口道:“我以前覺得說得很好,但現在覺得,還是活久一些更好。”
夜色如同一層薄紗,落在兩人柔軟的眼睑上,涼意中透着些溫柔。走了一段路,喻宵抄在大衣口袋裏的手已經焐熱了。這一刻,他很想把身邊人的手也揣進兜裏,捏在手心裏,替他暖一暖。
“你能這樣想,牙醫就放心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格外溫柔。
顧停雲笑道:“那位牙醫大概只在意我禿沒禿。”
他想了想,又說道:“我現在的确很惜命,吃甜食的頻率已經減到一個月一次了。”
“停雲。”喻宵突然喚道。出聲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暗暗心驚。
顧停雲應道:“哎,在呢。”
“……幾點了?”差一點失态的人亡羊補牢得十分拙劣。
顧停雲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快六點半了。”
“過飯點了。”喻宵說道。
“要不……”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顧停雲道:“附近有家自助火鍋不錯,試試嗎?”
喻宵道:“好。”
路邊兩排路燈已經悉數亮了起來,靜谧的長河似的,明黃的光綿延向遠。城市的盡頭處,深藍色的天幕上亮起幾顆星星。
顧停雲一邊走,一邊咀嚼起了喻宵剛才喚出的那兩個字。
喻宵不常叫他的名字。以前沒覺得有什麽特別之處,現在聽起來,卻覺得自己的名字被這個人念得怎麽就這樣婉轉動聽。
輕輕的,聲音很低,溫柔得過了頭。
顧停雲走在N市流光溢彩的夜色裏,靜靜地想,地鐵、熱飲、西餅屋,把共同生活的兩個人連接起來的,正是這些瑣碎的牽絆。一起購物、一起回家、并肩走在路燈下、用舒緩的語調談天,這樣的生活分明稀松平常,他卻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了。
赴他鄉求學之後,回家的機會一直不多,幾乎只在過年的時候才會陪父母逛逛街。經常往來的朋友沒有幾個,僅剩的那幾位也是一個賽一個的忙碌。至于那個人……從來不情願把他寶貴的時間花費在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面。
這麽一想,這些年來會跟他一起做這些事的人,只剩下一個喻宵了。
他這才品味出這片刻時光的珍貴之處來。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喻宵。那麽對方呢?對方也覺得珍貴嗎?
喻宵的側臉鋪了一層路燈暖黃的光,較平日顯得更加柔和。他的嘴角不明顯地上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但顧停雲知道,這個表情放在喻宵的臉上,就是非常開心的意思了。
只會比他更珍視這段時光吧。
此時他正腳踏實地地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而熟悉的人正靜靜地走在他的身邊,在他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的地方。他突然覺得,幸福像是衣襟上的紐扣一般易于掌握。
生命與緣分,都是這樣妙不可言。
快樂與安穩,其實沒有那麽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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