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年三十

幾場雪一下,轉眼就到了年關。

近來華蒼不當值的時候常去找淩老将軍切磋棋藝,說實話,老爺子并不是一個好棋友。按理說老爺子人脈廣朋友多,不會缺下棋的伴兒,華蒼剛開始也以為那句“缺個棋友”不過是客氣之語,不曾想竟然是事實。

老爺子下棋是不服輸的,有時會悔棋,有時一局将盡,忽然說餓了先吃飯,等華蒼吃完回來,那些棋子就不知被誰收了起來。若是老爺子贏了,便要炫耀半天,若是他輸了,便要氣洶洶地把華蒼趕出去——這棋友實在難當。

大概就是因為棋品太差,那些老朋友都不願意陪淩老将軍下棋,而少微每次問起這事,華蒼都是一副一言難盡的模樣。

不過淩老将軍原本就不是單單找華蒼下棋去的。

“朝中無将啊!”淩老将軍感嘆,“曹亮那老家夥也撐不了幾年了,六十大壽剛辦過,老夫看他腿腳都不太利索了。莊順那小子太嫩,性子沖動,兵法是讀過不少,上了戰場卻盡幹糊塗事。剩下那幾個我都提不上嘴,要麽是榆木腦袋,要麽是縮頭烏龜,若是革朗真要來犯,也就只有你父親能鎮得住。”

華蒼落下一子:“華将軍正當壯年,用兵如神,定能擊退敵寇,保我長豐安寧。還有華家長子華世承,亦是良将風采。”

淩老将軍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疏離,華蒼在華家的處境他多少知曉一些,心中惋惜,卻又不好妄議別人家事:“世承自小跟在義雲身邊,的确學到不少,但也正因如此,他太像義雲了……哎,不提這些,老夫只問你,你是想一輩子領一份閑散軍職,還是想像你父兄那般征戰沙場保家衛國?”

華蒼盯着棋盤,半晌,指着一處道:“将軍,方才我落在這兒的白子呢?”

淩老将軍幹咳兩聲,晃了晃手旁的茶壺:“咦?茶沒了?老王真是的,也不知道來添個水,老夫口渴得緊,一會兒再下吧。”

老爺子端着茶壺攏着袖口,步履生風地遁了,華蒼無奈搖頭。

看來這局棋又要不了了之了。

趁着閑暇,華蒼從懷中取出少微給他的兵書細細翻看,挑出其中不甚明白的地方,留待老爺子喝完茶後賜教。

年前羽林軍重新排了值守,好讓京中安穩的同時,大家能輪流休假。

華蒼年三十那天是輪空的,不過他并沒有打算回華府,想着不如就在軍營裏過年,還熱鬧自在些。于是他出去買了幾斤牛肉,張羅着給自己和玖隊的士兵們年夜飯加個菜,誰知剛回營就接到消息,說太子召見他。

華蒼只得踏着雪匆匆趕去東褀宮,牛肉全便宜了那些兵,自己還沒來得及嘗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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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東褀宮的時候,這邊很安靜,只有桃夭和卷耳在,說太子殿下去了萬和宮,要等那邊的晚宴結束才回來。

華蒼點頭:“殿下有說找我來什麽事麽?”

自華蒼任中庶子以來,與少微的兩名近侍漸漸熟稔,桃夭也終于知道太子殿下補的那些衣服是給誰的,既然是自家主子如此器重親近之人,相處起來便不需拘泥。

桃夭沖他眨眨眼:“你猜猜?”

華蒼:“……”

還未待華蒼開始猜,卷耳已經拎出來一只大食盒:“華大人,去暖閣坐着等吧,殿下給您準備了年夜飯。”

桃夭恨聲道:“就你話多,一點驚喜都沒有了。”

卷耳讷讷:“這天寒地凍的,驚什麽喜呀……”

兩人在前面引路,華蒼跟着他們進了暖閣。

暖閣地方不大,裏頭燒着炭火,着實溫暖如春。閣中擺了兩個小案幾,一旁的溫酒爐上還溫着一壺酒。

桃夭挽起袖子,攀上小梯,開了扇高處的小窗透氣,順道瞧了瞧萬和宮的方向:“焰火還沒放,還要有一會兒呢。”

卷耳領着華蒼在其中一個案幾邊上坐下,打開食盒,擺出幾樣點心小菜,道:“殿下說可能會晚些回來,怕華大人久等,讓大人先吃些東西墊墊。”

華蒼的确餓了,順手拿了塊梅糕吃:“多謝。”

萬和宮。

皇帝近來仍是時常頭疼,須忌風忌酒,故而今年的最後一場家宴只能以茶代酒,與兒女們話話家常。先前六個兒女給他磕頭問安,說了不少吉祥話,皇帝心情愉悅,每人賞了一個紅封,裏頭除了十顆圓溜溜的金豆子外,還各有一句賜福。

紅封少微還沒拆,宴席快要接近尾聲時,他又敬了父皇一杯酒,之後便放下了筷子。

旁邊的二皇子李延铮問道:“皇兄,這幾道菜不合口味嗎?怎地吃這麽少?”

少微面前的珍馐佳肴确實沒怎麽動過,聞言心不在焉地說:“唔,不太餓。”

李延铮見他沒什麽談性,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他只比少微小幾個月,從小就看着這個兄長占盡榮寵,心中自然不甘,但要說争權奪位的膽量,他又沒有。他外公是當朝的谏議大夫,說起來也算顯赫,然而少微的母族是開國元老,舅舅是萬民景仰的裕國公,更不用提他父皇對已故皇後的憐惜和對少微的偏疼,真真是嫉妒不來。

裕國公邵軒亦在席上,幾杯酒下肚,望見少微,約莫是想起了紅顏薄命的妹妹,神色有些郁郁。邵家祖輩是與太祖皇帝一同打天下的肱骨之臣,邵軒早年曾任督江郡守,後為郎中令,直至官居太尉,讓原先逐漸沒落的邵家一時風光無限。

那時他手握軍權,守河山,退敵千裏,蕩匪寇,四海升平,說是立下豐功偉業也不為過,民間甚至流傳着許多有關他的傳奇話本。可就在邵家盛極之時,宮中突傳噩耗,當朝皇後、邵軒最疼愛的妹妹病逝了。

萬般悲恸之下,邵軒自請卸任太尉一職,交還所有兵權,執意告老還鄉。

此舉在當時震驚朝野,不少人當他是瘋了,只有皇帝知道,這是邵軒走得最明智的一步棋,為他故去的妹妹,也為他年幼的外甥。

從此再不會有彈劾說邵家功高蓋主,皇帝也不必再擔心外戚弄權。邵軒的确放棄了傾其一生得來的權勢,卻為當時的少微謀到了最堅實的倚仗。

次年,皇帝封邵軒為裕國公,立少微為太子。

而時至今日,太尉之職依舊空懸。

另外一頭,漫陶正在跟三皇子李延晖叽叽咕咕說小話,李延晖長得圓敦敦的,是個胖小子,資質在四個皇子中算是最差的,不過為人憨厚老實,倒是挺讨喜的。

不知漫陶給他出了什麽鬼主意,李延晖圓胖的臉霎時通紅,支支吾吾道:“不、不好這樣的,這太唐突了,人家姑娘要生氣了怎麽辦?”

漫陶罵道:“真沒用,我看你膽子比秀陶還小呢。”

秀陶聽到自己的名字,扭過身朝漫陶張開手:“姐姐抱,姐姐抱。”

漫陶便抱過她逗弄着:“三皇兄的膽子只有綠豆那麽大,合該讨不到人家姑娘的歡心,秀陶說對不對呀?”

秀陶才四歲,哪裏懂這些,只管窩在姐姐懷裏,往自己嘴裏塞糖糕,邊塞邊稀裏糊塗地回答:“對呀。”

四皇子李延霖看着這邊,被秀陶的可愛樣子惹得輕笑。

他今年剛滿十歲,自幼有心絞痛的毛病,幾乎是泡在藥罐子裏長大的,顯得格外孱弱。皇帝心疼他,給他遍尋名醫,可惜收效甚微。

別說奔跑玩耍,李延霖就是稍微激動興奮一點都會萬般難受,因而很少出門,也很少與兄弟姐妹往來,通常只是在一旁安靜地看他們嬉鬧。

漫陶還在諄諄教誨:“三皇兄,你聽我的,就當街攔了她的路,然後把發釵送……”

就在此時,空中驟然炸開朵朵焰火,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秀陶驚得嘴巴都合不上了,糖糕撲簌簌掉下來:“花花!”

旁人看焰火,心裏想的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少微的瞳中映着那些絢麗多彩的焰火,心裏想的是,暖閣裏能不能看到?

暖隔裏能看到,只是看不全。

華蒼推開手邊的窗,能看到零零散散的焰火星子,大部分被宮檐擋住了,桃夭攀在小梯上倒是能看個囫囵,她還不忘招呼華蒼:“要上來看看嗎?”

“不用了。”華蒼轉過頭看向窗外,“殿下快回來了?”

“應該快了。”看完焰火,桃夭爬下小梯,“飯菜怕是要涼了,我再去熱一下。別把窗戶開那麽大,一會兒寒氣進來了……”

桃夭絮絮叨叨地說着,華蒼卻沒聽進去。

他在望着遠處的黑暗愣神。

總覺得下一刻,會有一個提着兩盞宮燈的光團緩緩走來。

比焰火好看。

皇帝沒有留衆人守歲,焰火放完後便回去安歇了。四皇子李延霖也早早離場,未散的硝煙味令他有些胸悶,不敢久待。

少微陪他舅舅說了幾句話,算算時辰差不多了,便也回了東祺宮。

華蒼終于等到人回來了。

他先是聽到了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再擡頭,就看到了那個緩緩而來的光團。

光團走到近前,隔着窗對他笑:“陪你吃年夜飯,你想吃什麽?”

華蒼道:“牛肉。”

他還惦記着那幾斤買回來卻沒吃進嘴的牛肉。

少微豪氣地說:“随你吃個夠!”

兩人在暖閣裏吃了個酒足飯飽,少微臉上被熱氣和酒意蒸得酡紅一片,他拆了父皇的紅封,從裏面倒出了十顆金豆子,還有一張賜福箋。

他把金豆子遞給華蒼,自己打開了箋子。

箋子上寫的是:樂天知命。

少微怔怔地看了一會兒。

易經有言,樂天知命,故不憂。

父皇這是知道他近來擔子重,身為太子,樣樣事情都想做到最好,而這四個字,就是想寬他的心,解他的憂慮,讓他不要過于急躁,順應天命,平安喜樂便好。

少微吸了吸鼻子,收好賜福箋,轉頭去找華蒼:“華蒼,我……嗯?你在幹嘛?”

華蒼還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勢,手中扣着一枚金豆子,地上撒着幾顆金豆子,他回答:“打金珠,玩麽?”

少微:“……玩!”

新年到了。

有一顆金豆子被他們彈到了地面的磚縫中,怎麽也弄不出來,除非把磚頭起開。少微想想算了,就讓它在那兒待着吧。

“反正它又跑不掉,以後我們再想辦法弄出來好了。”

既然金豆子的主人都這麽說了,華蒼也只好作罷。

夜已深,少微沒讓華蒼回去,把他安頓在偏殿住着。

華蒼沒有推辭。

即便冬季天寒,華蒼也習慣裸着上身睡覺,加上今日喝了酒,更是燥熱,便沒想那麽多,脫了衣裳倒床就睡。

少微卻睡不着,翻來覆去了半天,最終還是悄悄摸下床,提着宮燈朝偏殿走去。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偏殿的房門。

華蒼向來警覺,此時已經完全清醒。他背對着門口,單憑感覺就知道來者是誰,只是不知該如何應對。

太子殿下三更半夜摸進房間,是想做什麽?

要起來行禮嗎?還是繼續裝睡?

就在這猶豫的當口,少微已經來到床邊,把宮燈插在床欄上。

他放緩呼吸,輕手輕腳地脫了鞋,手臂撐在較為空曠的木床裏側,弓着身體慢慢翻過去……終于,他爬上了華蒼的床。

華蒼:“……”

少微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躺在華蒼身邊,剛想看看他睡着的模樣,就對上了華蒼明亮的眼,燈火在那雙眼中搖曳。

他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道:“啊,吵醒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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