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凱旋歸

有赤雲貫日者, 狀如烈火。

——

沙河的水被染成了紅褐色。

河上漂着許多浮屍, 有護國軍的, 也有革朗人的, 裕國公命人打撈上來, 一一安葬。有僥幸活下來的, 被送到營帳中醫治。更多的人被沖到了下游, 消失于泥流中。

少微一刻也閑不下來。

他在沙河邊幫着打撈救人,為将士們張羅藥草糧食,親自核算軍饷, 分發撫恤。衆人感恩戴德,都說太子仁義,卻無人知曉他心內煎熬。

任他做再多補償,換得回那萬千魂靈嗎?

父皇告誡他, 為君當無懼。

要有多麽堅硬的心腸,才能真正做到對天無愧,對地無悔, 對人無懼呢。

如今那一排排屍身陳列在他面前,他幾乎無顏以對。

奪回落沙城後,少微跟随裕國公乘勝追擊,一口氣将革朗軍逼出關外百裏。

剌加城的最後一戰,他搭箭對長空, 原先陰沉的天幕中,驟現一道紅雲,撕破重重暮霭, 橫貫白日。

那一箭,他不偏不倚,射下了城樓上呼維斜單于的黑色陸吾旗。

長豐勝了。

百姓歡呼,萬軍振奮,他們即将凱旋而歸。

可是他仍然沒有找到華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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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微聽到有人感嘆,說華将軍何等英勇,一劍斬下了木那塔的頭顱。也聽到有人唏噓,說華将軍戰至力竭,遭多名敵将圍攻,身中數刀,被洪水卷走,怕是……

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罷了。”少微将那半塊勾股弦符鎖入盒中,輕聲道,“我不等你了。”

洪水退去之時,太子同裕國公啓程回京。

華家一連三人戰死疆場,聲名顯赫的武将世家自此退出朝野,不再出将。

皇帝感念華氏父子忠烈,追封上将軍華義雲晉國公,其長子華世承忠勇侯,次子華蒼武略将軍。又封華家幺子華世源永安侯,承父兄蔭佑,享一世安康。

華夫人喪夫之後,又痛失愛子,悲恸萬分,在靈堂中幾度暈厥,口中喃喃念着“白發人送黑發人”“怎能如此狠心丢下我們”雲雲。

華世源仍是那般怯懦瑟縮,佝偻着跪在華世承的靈柩旁。

少微代他父皇前來撫恤,踏進那高挂挽聯、懸垂祭幛的廳堂,不由想起大半年前為父親披麻戴孝的華蒼。

他就是在這裏告訴他,要送他去戰場。

指尖忽然被一只溫溫軟軟的小手握住,少微低頭去看,只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拉着他,亮潤的眼中滿是稚氣,她問他:“你也是來給哥哥燒紙錢的嗎?”

少微回她:“是的。”

小姑娘把他拉到火盆旁,遞給他一沓紙錢:“那你燒吧,要多燒點哦。”

“……好。”少微蹲下來,将紙錢一張張放入火中。

“還有這裏也要燒點。”小姑娘扯扯他的袖子,指着自己腳邊的一堆紙灰說,“這個是給蒼哥哥的,你認識我蒼哥哥嗎?也給他燒一點吧?”

少微望着那小小的紙堆,問她:“這是你給蒼哥哥燒的嗎?”

小姑娘點點頭:“他們說蒼哥哥也要走了,他也要帶些盤纏呀。可是娘親只放了一個火盆,我怕跟大哥的拿錯呢。”

少微四下看了看,神色漸冷,随即與她一起蹲在那個紙堆旁,又燒了兩沓紙錢。

他說:“你的兩個哥哥,都是救國救民的大英雄,這一路,一定有很多人給他們送錢。”

小姑娘說:“那真是太好了,他們可以攢着買糖葫蘆吃了。”

少微極輕地笑了笑。

他記得這個小姑娘,華家庶女華籮,當年在天德寺見到她的時候,還是個抱在手裏的愛哭鬼,現在都知道攢錢買糖葫蘆了。

祭拜過後,華夫人領着華世源來到少微跟前行禮。

少微道:“華夫人節哀,永寧侯節哀。”

華世源看了母親一眼,似有什麽話想說。

華夫人心領神會,替他說了出來:“太子殿下,我夫君和長子均已為國身故,如今華家沒落至此,要不是皇恩眷顧,給我兒封了永寧侯,怕是今後都難以在京中立足了。不過,我們母子尚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殿下念在華家這些年來……”

“華夫人有話不妨直說。”少微淡漠打斷。

“這個……”華夫人清了清哭啞的嗓子,道,“殿下,其實世源也有報國之心,先前他一心苦讀,只想着考取功名為國效力,不曾想被妖女所惑,錯失良機。懇請殿下賞賜個機會,給世源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好讓他安身立命,與他父兄一般,忠君報國,死而後已。”

華夫人看得很明白,一個無權無勢的侯爺,能有什麽大出息,在這權貴雲集的秣京城中,還不是要天天看人臉色,若能得到太子的庇佑和重用,這才是上上之策。

少微看着這對母子,問:“你們知道華世承将軍經歷了什麽嗎?”

華夫人和華世源怔愣,不知太子殿下為何忽然問起這個。

他們自然不知華世承經歷了什麽,那所有的不堪和決絕,都被歸來的人粉飾了。人已去了多時,運送回來的靈柩早已蓋棺,他的親眷們只知他戰死沙場,卻不知他受了多少折磨,忍了多少屈辱,他的皮肉被鞭笞得如何不成人形。

見他們不答,少微又問:“你們知道華蒼是如何取下敵将首級,為我軍贏得勝利的嗎?”

“……”

“你們也不知。”少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你們借他們的一世英名,想延續華家榮耀,這無可厚非。可是你們對得起他們嗎?”

“殿下,我們怎麽……”

“忠勇侯華世承,朝中有人對他的名節多有诋毀,你們為何不去為他正名?武略将軍華蒼,戰死沙場屍骨無存,尋常人家尚且會立一座衣冠冢,在這靈堂裏,竟連他的牌位也沒有!他們喪期未過,魂靈還未歸鄉,你們就忙着自薦要官,生怕朝廷慢待了你們,當真是情深義重,忠君愛國啊!”

他言語嘲諷,說得華夫人與華世承噤若寒蟬。

華籮怔怔地看着他們争執,不明白方才對她和顏悅色的小哥哥為何突然生氣了。

少微目光掃過靈堂中的衆人,最終走到華籮面前,蹲下身對她說:“我會在天德寺中給你蒼哥哥供奉長生牌位,你可以去那裏為他上香祈福,給他攢糖葫蘆的錢。”

華籮點點頭:“嗯,我記得了。”

“父皇,戰前我們曾派使臣前往渠涼,照使臣的回禀所言,渠涼王無意站在我們這一邊。那現下渠涼又是什麽意思呢?我們的使臣早已無功而返,仗也都打完了,這時候渠涼派人來惺惺作态,究竟有何用意?”

近日有一支渠涼來的商隊進了秣京城,經過盤查,發現領頭人竟是渠涼王次子淳于烈。淳于烈請求面見長豐皇帝,同時将商隊帶來的“貨品”盡數奉上,以表誠意。

那些“貨品”中,有半數是金銀玉器、四海珍寶,還有半數是各種極為精巧的兵器——連弩、精鐵劍、投石機,甚至還有一種火藥制成的彈丸,殺傷力驚人。不僅如此,商隊中看似尋常的“商人”,其實是制造這些兵器的能工巧匠,包括他們在內,都是此次淳于烈祝賀長豐大捷而送上的厚禮。

少微對渠涼國此番作為不以為然,在他們危急時不肯出手相助,等他們打贏了卻想來分一杯羹,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皇帝靠在榻上,似有些精神不濟,但還是耐心地回答了少微的問題:“渠梁國內局勢不穩,能在這時候給我們送上這些東西,說明他們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要與我們結盟了。

“我們與革朗開戰之後,渠梁王雖然言辭上拒絕了我們共抗革朗的提議,暗地裏卻讓我們的使臣帶回一封密函,那封信你也是見過的,那時他們便有所松動。

“至于淳于烈帶來的這個商隊,據探子來報,他們先前是從北峪關那邊繞行而來,想來是真的想去前線相助,只是事有不巧,遇上了洪水阻路,等到洪水退了,他們心知戰局已定,幫無可幫,這才以慶賀為名,轉道前來秣京。”

“原來如此,既有此心,倒也不算特別無恥了。”少微道,“兒臣聽說他們渠涼國內分了三派,一說要聯合革朗,一說要結交我長豐,還有一說要潔身自好,兩不偏幫,那渠涼王看樣子不是個能拿主意的人,這才瞻前顧後地選了我們,說不定是在家擲筊擲出來的。”

皇帝笑罵:“慎言。兩國建交,本就需步步為營,各自衡量利弊,豈是兒戲。”

少微道:“兒臣明白,只是看他們前來相助還要打個商隊的幌子,怕是在刻意防着自己本國的什麽人。”

皇帝沉吟半晌:“不無道理,此事可去深查一番。”

“兒臣正有此意。”

“查歸查,禮不可廢,明日你去送他們出城,不得怠慢。”

“兒臣遵旨。”

次日少微去給渠涼的“商隊”送行。

淳于烈英姿勃勃地騎在馬上,時不時側頭與一旁的長豐太子談笑。看得出來他是個直爽開朗的人,即便此次長豐之行十分坎坷,即便由于渠涼王的猶豫不決,他在秣京沒有受到應有的禮遇,這位渠涼的二王子仍然沒有絲毫怨言。

他向少微表達了深切的歉意:“殿下,對不住,其實我們經過了北峪關戰場,可我們去得太晚了,沒能幫上什麽忙。”

他還說:“你們的将士非常英勇,我很敬佩他們。”

少微回應:“王子不必自責,渠涼的誠意我們已經感受到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由自主地四處逡巡。

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他的周圍是淳于烈、淳于烈的親随、羽林衛,身後是長豐給渠涼的回禮,馬匹拉着十車布帛、茶葉、奇珍……還有渠涼人回程所需的糧食和水。

沒有什麽不對勁的。

城牆就在前面了。

少微禮數周全地送他們出城,與淳于烈揮手作別。

他忍着莫名的心悸,目送這隊車馬遙遙遠去。

直至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上章搶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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