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再相逢
淳于烈的屍身找到了。
他安詳地躺在棺材中, 身着隆重的渠涼朝服, 算是圓了身為質子的體面。只不知那幾個幸存的侍衛是如何将棺材停進來的, 就連這家主人也毫無察覺。
沈初讓一部分人在冰窖外戒備, 另一部分人繼續在周圍尋找質子手下。馬廷尉叫來仵作, 就在冰窖中對這位渠涼質子進行了驗傷。
這座冰窖很小, 但藏冰量很充足, 少微待在裏面,不禁打了幾個寒戰。
沈初勸道:“殿下,裏頭太冷了, 出去等吧。”
“不用。”少微執意留下。
說起來,他與淳于烈還有些交情,三年前淳于烈願與長豐修好,試圖馳援北峪關的護國軍, 雖說未能及時趕上,但這份心總歸是善意的。此人性情率真,少微當時送他出城, 言談間亦覺得他是值得結交之人,萬萬沒想到,再見卻是這般光景了。
仵作将淳于烈的衣衫解下,仔細查看着他身上的傷口。
淳于烈是習武之人,又上過戰場, 身上的小傷小疤不少,不過新傷就只有幾處。胳膊上的淤青,腰側的擦傷, 以及致命傷——心口的那一刀。
“利器從後心插入,十分精準。”仵作道。
“能看出是何種利器嗎?有什麽特征碼?”馬廷尉問。
仵作搖頭:“看不出,尋常匕首而已,也沒有淬毒。”
“淬毒反而容易看出來源。”少微沉吟,“尋常匕首,一擊斃命,這說明那老妪不怎麽尋常,應當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
仵作将屍體完全翻轉過來,以便将死者背部看得更清楚。
此時少微發現,淳于烈的後背上有一處刺青。
那刺青約巴掌大小,左右對稱,刺在脊骨的正中,很是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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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微湊近了看,辨認出這刺青分為三個部分:一只玄鳥平展雙翼,細長的喙沿着脊骨朝上;一對交叉的長戟威嚴赫赫,将玄鳥護衛在中間;最下方有兩個形狀相近的圖案,似乎是剛剛破土而出的兩株禾苗。
少微腦中飛快地閃過什麽,細想卻又想不出了:“這是……”
沈初也留意到這個刺青,推測道:“莫不是他們渠涼人信奉的某個神祇圖騰?或者某個家族的族徽?”
“有可能吧。”少微又盯着看了會兒,實在沒有頭緒,只得放棄。
王貴瑟縮着站在一旁,少微問他:“把這棺材送進來的人,你一次都沒有見過嗎?”
“沒有,一次都沒見過。”王貴踮腳瞅瞅那具屍體,又驚懼又懊喪,“小的都不知道家裏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東西,要知道的話肯定不會讓他們進來,這也太、太不吉利了……”
“你家裏為什麽藏有這麽多冰?”少微拉回他的視線。
“小的是昕州城的淩人,每年給冰庫鑿冰送冰,冰庫夠用了,就存些在這裏,夏天留給自家用,給娃娃鎮點冰糖水喝。”
“最近你跟什麽人提過家裏有冰窖嗎?”
王貴搖頭:“沒有吧……”
見他面露遲疑,少微又追問了一遍:“真的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嗎?”
王貴想了想,道:“之前王達子請我吃了頓茶,說是新買的肋條肉,怕放壞了,借我家冰窖用用。不過他那肋條肉就在這兒放了兩天,之後他就給拿走啦,我還陪他來拿肉的,那時候也沒見着這棺材啊。”
沈初忙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王貴道:“大概三天前吧,五天前達子把肉拿來,三天前拿回去的。”
那也就是這兩三天的事情……
少微:“王達子是在哪裏請你吃茶的?”
王貴伸手一指:“就在無雙茶樓,隔壁街那家。”
經過商量,淳于烈的屍身和棺材還是停放在王貴家的冰窖裏,郡守給了王貴不少補償,讓他帶着妻兒暫居他處,這座房子算是給官家臨時征用了。
回和氣莊的路上,沈初猜測:“這渠涼質子……會不會是涵王派來的人殺的?”
馬車搖搖晃晃,少微疲累地撐着頭:“怎麽說?”
“他一早就派人來了昕州,不就是在等着質子一行人嗎?剛巧質子就出事了,說跟他毫無幹系,怎麽都不可信吧?”
“那也未必,我們畢竟沒有證據。”少微道,“昕州是通商要道,人多且雜,來自各方的勢力都有可能埋伏在這裏。至于涵王,他打什麽主意我們目前還猜不透,質子身亡,于他有什麽好處?他有什麽理由這麽做?”
馬車停了下來,他們到和氣莊了。
少微當先跳下馬車,垂首作恭候狀。沈初遲一步下來,擺足了架勢,走在少微前面。
他們離開之前,沈初安排好了莊子的守衛,原本是防着刺客的,不曾想這三更半夜,竟有個書生模樣的人被攔在門口。
沈初問守衛:“怎麽了?什麽人?”
守衛未及開口,那書生轉過身來,十分謙和地說:“大人,草民白千庭,在昕州經商為生,深夜造訪,實是來取這莊子裏的一樣東西。”
這人約莫二十來歲,面如冠玉,文質彬彬,看着倒不像什麽居心叵測之人。只是這行為着實古怪,哪有人半夜來取東西的,這不是竊賊嗎?
沈初道:“我們只是暫住在這莊子,你要取什麽,須得跟莊子的主人說。”
白千庭笑彎了一雙月牙眼:“大人有所不知,這座和氣莊,本就是草民的産業呀。”
沈初一愣:“你是這莊子的主人?”那位白手起家的昕州巨賈?如此年輕?
“正是。大人若是不信,草民有房契為憑。”
說着白千庭便從懷中取出了房契,沈初掃了一眼,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既如此,他總不能攔着主人不讓進屋,于是下令守衛放行。
進得屋中,沈初問:“閣下是要來取什麽東西?”
白千庭道:“草民自讓出這座莊子給各位大人後,便搬去了城西的宅子居住。然而現下連着幾夜做噩夢,整宿整宿睡不好,思來想去,原是那定神之物忘了帶去。今夜又被噩夢驚醒,草民實在坐立難安,故而鬥膽前來,只為取這定心安神之物。”
他徑直走向博古架,從洮河石硯旁将那只巨大的金貔貅抱了下來。
“嘿喲。”金貔貅十分沉重,白千庭抱着吃力,用早已準備好的布包收束妥當,背在背上,這才安心了。
沈初:“……”
他還以為是什麽通靈寶玉、族譜家訓什麽的,搞半天就這麽個俗氣玩意兒。
白千庭背着他的金貔貅向沈初告辭:“多謝大人,草民預祝大人早日破案,還昕州城一個清靜。”接着他有意無意地瞥了眼侍立一旁的少微,又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和氣莊有幸得大人入住,當真是蓬荜生輝。”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少微擡了擡眼,不置一詞。
送他走後,沈初愣愣着感嘆:“這白莊主,是個奇人哪。”
這是少微去無雙茶樓喝茶的第五天,他在等該出現的人出現。
他走進東街的一條巷子,在巷子深處停下腳步,忽然回過身來,望向巷口。
——沒有人。
跟在他後面的侍衛一臉莫名,警惕地回頭看了看,同樣沒發現有什麽奇怪的。
可少微就是覺得有人在跟着他。這種感覺從他今天走出和氣莊開始,就一直隐隐約約地存在着,然而他數次停下尋找,都一無所獲。
像是錯覺。
少微照例在無雙茶樓喝了茶,他留意着每個在他後面進來的客人,以及茶樓下來往的行人,可惜待到傍晚,仍是徒勞。
離開茶樓,少微又一次經過東街的小巷。
他再次停下來,這回直接朗聲道:“是誰一直鬼鬼祟祟?不如出來見一面吧。”
兩名侍衛立即戒備,因為幾乎在同時,他們察覺到了危險。
前後巷口分別冒出了一個刺客,堵住了他們的路。刺客人不多,但從他們藏匿蹤跡和圍堵的手法來看,絕對是高手。
少微皺了皺眉。
這一路跟蹤他的是他們?
他們是刺殺淳于烈的那幫人?為什麽會盯上他?他們知道他的身份?
刺客步步逼近,看來無論如何,一場惡戰在所難免。可就在雙方交手的前一刻,巷口處突然又掠入一個身影。
少微看着那個人,心頭忽覺墜重,如同被秤砣拉拽着一般,清晰且劇烈地跳動了兩下。
那人穿着暗灰色的尋常布衣,頭戴帷帽,少微看不見他的模樣。
長豐是不時興戴帷帽的,不過聽說渠涼那邊風沙較多,無論男女,皆習慣帶幂籬、帷帽之類的遮蔽風沙,這在商貿發達的昕州城不足為奇。
自這人出現,少微便有些怔怔。
這人給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可是……又不能與他記憶中的那人相重合。
這人比那人更高一些,肩背更寬厚一些,他所用的武技身法也與那人截然不同。細看之下,這人所着衣物是渠涼的樣式,手中武器亦是渠涼士兵的單刃劍,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出細節,都不是少微所認識的。
應當是淳于烈的部下,是他這些天等待和找尋的幸存者。
只是有一點點像那人罷了。
心頭的墜重消失,少微收回目光。
那兩個刺客的确是高手,雖說少微身邊的侍衛和那個帷帽客身手也不差,但小巷中的空隙有限,誰都無法施展全力,于是幾人陷入了纏鬥中。
帷帽客幾次對刺客構成了威脅,惹得他們發起狠來,其中一人借由同夥的相助,一刀劈向那人面門,刀鋒淩厲,那人帷帽上的黑色紗羅都被劈開一道口子。
那人靈活地側身避開,身後卻又是另一名刺客的刀刃。
少微下意識對護在自己身邊的侍衛說了句:“去幫他!”
他聲音不大,甚至被淹沒在了刀劍相觸的铿锵聲中,可是除了離他最近的侍衛,那名帷帽客似乎也聽到了。
帷帽客轉頭看了他一眼。
侍衛聽命行事,架住了刺客那一刀,少微蹙眉關注着刺客的動向,并未察覺。
而日頭終于消失在雲層之後,夜幕也降臨了。
此去經年過重山,縱使相逢應不識。
昭肅自嘲地笑了下。
與刺客的交鋒中,他其實尚有裕餘,那一眼望去,倒是憶起了些許前塵舊事。
那日在天德寺中,他也聽到這人讓自己的侍衛“去幫他”。都說風水輪流轉,轉着轉着,他們竟真的轉回了起點麽。
現下情形既與那舊事如此相像,倒不如……
再挾他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你知道我是誰嗎,你就敢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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