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本座覺得有點不對

楚晚寧受了傷,其他三人亦是精疲力盡,跑進神武庫外的甬道後,楚晚寧令他們稍作休息。一時間誰都沒有先說話,各自或立或坐,查看着自己或是別人身上的傷口,緩着力氣。

唯獨薛蒙,他怔怔出神,耷拉着腦袋,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麽。

墨燃喃喃:“薛蒙……”

薛蒙誰也沒有理睬,他木僵地走到楚晚寧跟前,仰起頭,一開口,嗓音是破碎的。

“師尊。”

楚晚寧看着他,想擡手摸一摸他紛亂的頭發,終究還是忍住了。

“先前我挑中的神武,是假的麽?”

楚晚寧沒有說話。

薛蒙的眼眶更紅了,黑白分明的眼仁裏血絲蛛網般縱橫,若不是倔強與自負強撐着他,只怕當即就會掉下淚來。

“我是不是,再也拿不到池中的武器了?”

楚晚寧終于合上雙眸,一聲嘆息漸落。

甬道內很安靜,只聽到楚晚寧清清冷冷的嗓音。

“……傻孩子。”

一聲飽含着嘆息與無奈的傻孩子,讓薛蒙最後一點理智也崩潰了,他再也忍受不住,撲進楚晚寧懷裏,抱着楚晚寧的腰,失聲痛哭起來。

“師尊……師尊……”

錯過金成池神武,就幾乎等于錯過了跻身修仙界巅峰的資格。這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凡人的法力有限,若無神兵相助,再強也不過血肉之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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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修界那些門派的少主,多少都留有先輩傳下的神武,即使并非完全契合自身靈力,但也有着不可小觑的強大力量。唯獨薛蒙,因為薛正雍兄弟白手起家,并沒有得到過金成池的武器。

因此,在他選擇了用始祖劍與摘心柳同歸于盡時,他就等于選擇了放下他過去的高人一等,意氣風發。

楚晚寧什麽也沒有問,什麽也不再多說,抱着懷裏放聲大哭的薛蒙,摸着他的頭發。薛蒙打小嬌慣,從未受過什麽委屈,因此自記事起就不曾哭過,整日耀武揚威,不可一世。

然而此時此刻,眼淚在他年輕的面容上交織縱橫,一字一句都是碎裂的,像是他注定将不再擁有的神兵,像是他曾以為唾手可得的英雄一夢,都盡碎了。

“薛蒙。”楚晚寧抱着懷裏的徒弟,安慰着他。

湖底的水波,吹動楚晚寧白色的鬥篷,墨色的長發,那一瞬間墨燃只來得及看清他纖軟的睫毛垂落,底下是細碎的柔光。而後水波大了些,衣擺和長發都紛亂,于昏暗之中再也看不清楚晚寧的側臉。

只聽得他說:“不哭了,你已經很好了。”

嗓音算不上溫和,但于楚晚寧口中說出,已是再柔軟不過的句子。

密道裏,四個人各懷心事,誰都沒有再說話。

墨燃靠在冰冷的牆垣邊,看着楚晚寧擁着薛蒙,拍着他的肩膀,心中忽然不是滋味。

金池之行。

來時鮮衣怒馬。

去時仲永之傷。

薛蒙當過十五年的天之驕子。

風光無限,意氣風發。

然後有一天,朱樓塌了。

從此,他要用漫長的一生,來将這十五年的鋒芒遺忘。

跑出神武庫時,衆人看到摘心柳在水中緩緩倒伏,像是洪荒亘古的巨人精疲力竭,像是誇父之死,金烏之殇。留在地面的蛟人因此驚變而四下逃散。

數百萬年前的神兵武庫,一夕盡毀。

神樹轟然倒落,在金成池中掀起了狂潮,在巨大的渦流前,蛟人們紛紛化形,變回龐大原身,以求抵禦驚濤駭浪。一時間金成池內鱗甲翻騰,魚龍踴躍,凡人再難容身站立。

墨燃喊道:“不行,出不去的!”

說話間一條粗壯的蛟龍尾巴拍來,墨燃疾速閃避,才險險側過。

正當此時,忽然一條黑色蒼龍疾掠而來,它的形體比其餘蛟龍都要龐大,漆黑的鱗甲流溢着泠泠金輝。

墨燃驚道:“望月?!!”

望月長嘯一聲,他原是一條啞龍,此時卻驟然開口能言,他聲如洪鐘,低喝道:“抓住我的背脊,摘心柳毀了,金成池覆滅在即,快點!我帶你們逃出去!”

此時再無別的選擇,他們也無法去管望月究竟是敵是友,紛紛依言照做。望月載着四人在驚濤駭浪,萬龍翻波中疾游,分水奔行。

“抓緊了!”

話音方落,老龍突地裂水破浪,騰空而出。墨燃他們只覺得千鈞狂流撲面而來,水流如同萬馬千軍奔踏,踩過筋骨肺腑。他們根本無法睜眼,無法喘氣,雙手緊緊抓着龍脊背,使出渾身力氣,才不至于重新被甩入湖中。

待到終于能睜眼時,他們已乘龍入雲,身在金成池之上,旭映峰之巅。噴薄水汽化作萬點熒光,自鏡面般的巨大龍鱗散落,剎那間煙雲如霭,薄霧成虹。望月引首長嘶,八荒變色。

墨燃聽到薛蒙的聲音自後面傳來,在獵獵疾風中顯得激動又邈遠,他畢竟是真的年少,容易因為一些事情而暫忘憂愁——

“我的天!我在飛!乘着龍飛!”

望月于旭映峰之上盤旋數圈,逐漸縮小身形,緩緩俯身降落,當他停栖在金成池畔的時候,已經縮成原先的一半都不到,不至于壓碎周圍太多的山石草木。他蜷在原處,靜靜讓墨燃他們下了龍脊背。

他們回頭去看金成池,只見得萬丈寒冰化開,洪波湧起,浪推碎冰。此時晨曦大亮,東方既白,陽光燦然灑落,流入金成池池中,一片波光嶙峋。

師昧忽然驚道:“快看池內那些蛟!”

那些翻騰纏繞着的蛟龍随着洶湧浪花而起伏,漸漸的就不動了,然後一一崩碎,化作點點焦灰,一枚又一枚黑色棋子從湖水中升起,彙集于半空之中。

墨燃喃喃道:“珍珑棋局……”

這整個池子裏的蛟龍,生靈,甚至是摘心柳,都中了珍珑棋局之術,這整一池的景象陰謀,竟都是某個人躲在暗處施設的局!

墨燃忽然不寒而栗。

他意識到,重生後的世界不對勁,有一些事情,無端地提前了。

前世他十六歲的時候,是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夠把珍珑棋局發揮到這個地步的,這個假勾陳,究竟是什麽來頭?

薛蒙道:“望月!”

墨燃回過頭,只見望月伏着不曾動彈,他身上倒是沒有黑色棋子浮現,但他顯得十分虛弱,眼瞳半眯着。

“你們……做得好……勾陳上神的金成池,寧可毀了,也絕不能……絕不能落入奸邪之手……”

他說完這句話,忽然渾身散發金光,等光芒散去後,他變成了身形較小的人類模樣。

“是你?!”

墨燃和薛蒙幾乎同時開口。

眼前的望月,正是之前引着他們前往神武庫靈體處的白發老蛟人。望月擡起頭,眸中有一抹愧色。

“正是我。”

薛蒙吃驚道:“你、你為何要引我們去神武庫?你是要救我們還是害我們?如果是害我們,為什麽還要把我們送上岸,如果是救我們,萬一我們破解不了摘心柳一劫,那豈不就……”

望月垂眸,沙啞道:“抱歉。只是當時情況,不得不這麽做。假勾陳自身修為不足,全部依仗摘心柳的靈力在施展禁術。惟有破解了摘心柳,他的法術才會失效。我除了引你們一試,別無辦法。”

楚晚寧搖了搖頭,走過去,揮手為他施法療傷。

望月長嘆一聲:“道長仁心,不必了。我和池中萬物一樣,壽數已到,原本就是靠着摘心柳的一點靈氣茍活。它既已倒伏,我也命不久矣。”

楚晚寧:“…………”

望月道:“死生有序,不可強求。能于歸寂前,見到金成池噩夢破除,我願已圓。只是池中驚變累及你們,實在愧疚難當。”

楚晚寧道:“無妨。……你可知道,那個謊冒勾陳的人究竟是誰,意欲何為?”

望月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但他的目的,應該是通過獲得摘心柳的力量,來探究三大禁術。”

楚晚寧沉吟道:“施展禁術所需靈力十分驚人,若有上古樹靈相助,确實事半功倍。”

“是啊,那個人也是這麽說的。他說上古靈體力量巨大,但是極難尋找。典籍裏唯一有跡可尋的,便是摘心柳。”

“其實他也是不久前才出現的。而自從他掌控了金成池以來,一直都在借着摘心柳的力量,在湖底做着‘重生’、‘珍珑棋局’這兩種禁術的修煉。”

望月說着,嘆了口氣,目光有些空洞呆滞。

墨燃則心中咯噔一聲。

果然……金成池之行和前世截然不同,這些變數,都是不久前才發生的。到底哪裏出了錯,使得一切都改換了軌跡?

“他能力不足,操控不了活物,于是就殺死了大批湖中生靈,嘗試操控死物。這回他做到了,于是短短數十日,他就把湖中幾乎全部的靈獸殘殺殆盡,做成棋子。只留下了幾個,用來試驗。我就是其中之一。”

墨燃問道:“所以我求劍時,你浮出水面,那時候你是受了假勾陳的操控?”

“不。”望月緩緩合上眼睛,“他操縱得了別人,操縱得了狐妖,操縱得了摘心柳,卻無法操縱我。我是勾陳上神于創世時馴服的靈獸,百萬年前,在我甘心為上神驅策時,我的逆鱗處便烙刻了他的咒印,從此死生忠于主人。”

“那你……”

“迫不得已,乃是僞裝。”望月嘆息道,“那個入侵者雖然沒有辦法完全控制我,可是勾陳上神的咒印畢竟已歷數百萬年,效力不及當時的萬一。我仍舊有一部分身體受到了假勾陳的影響——你們見到我的時候,我之所以是個啞巴,就是因為我的嗓子已經完全被那個人操控,再也聽不了自己的使喚。只有當他的法術失效時,我才重新開口能言。”

墨燃問:“那個假勾陳知道你是在僞裝嗎?”

“我想他并不知道。”望月看着墨燃,說道,“按照他的計劃,今日他就将奪取你的靈核,替摘心柳續命。但他卻沒有料到我會将你們再次帶回神武庫,摧毀古柳。他并未提防于我。”

楚晚寧卻忽然道:“他未必是不曾提防于你,或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道長此話怎講?”

楚晚寧說:“我依稀覺得,那個假冒的勾陳上宮另有古怪。”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小劇場是,一段劇情的現耽改寫版,碼的時候開了腦洞,總覺得墨燃在這段劇情裏差了點味道,後來仔細想想,他差的是根煙2333

《金成池覆滅後,現代版》開機,嘟嘟嘟!

密道裏,四個人各懷心事,誰都沒有再說話。

墨燃靠在冰冷的牆垣邊,看着楚晚寧擁着薛蒙,拍着他的肩膀,心中忽然不是滋味。

但墨燃什麽也沒說,只低下頭摸出煙盒,裏面還剩最後一支煙。他把它咬在唇間,打火機咔噠響過,一簇星火明了又暗,映在他眸子裏,像新吐蕾的罂粟花。

他深深抽了口煙,又緩緩呼出來,令人上瘾的尼古丁中,墨燃擡起眼睑,不鹹不淡,不淺不重地又看了他們一眼,便把臉轉開去了。

他靠着牆,把手插兜裏。

誰都沒說話,理智讓墨燃告訴自己,給他們一點時間,一根煙的時間總要有的,小孔雀需要安慰。

他是個煙瘾很重的人,喜歡焦油在唇齒彌漫的腐朽滋味。

但那天,他禁不住怨恨,這根煙似乎格外長,該死的,他抽了那麽久,那麽狠重,可它他媽的怎麽還剩大半截兒。

墨燃忽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暴躁,他把這種暴躁歸咎于吸煙的不如意。于是他把沒抽完的半支煙在牆上碾滅了。然後他擡起頭來,依舊單手插兜裏,似是名正言順地朝楚晚寧走過去。

“楚老師。”他看着楚晚寧的臉,伸手猛的将薛蒙拽直了,拽到自己身邊,唇角軋出一絲懶洋洋的笑意。

“您別光顧着哄我弟弟啊,我可也難受着呢。怎麽着,要不您看看,您好人做到底……”

他有些煙嗓,低啞的,于是清了清喉嚨。

“也哄哄哥哥我啊。”

楚晚寧一時語塞。

說來荒謬,他那時候想的居然是:這孫子說的哥哥我,是耍流氓呢,還是字面意思,表示跟薛蒙的關系是“親戚中同輩而比自己年紀更大的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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