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本座不忍

幼小的楚瀾死去了。虛境卻沒有結束。

黎明尚遠,噩夢般的長夜仍未過去。僥幸得存的城民們回到府內,準備在天大亮之後啓程前往普陀山。

很難相信有人在這樣的苦痛過後,還能堅持着把先前的事情繼續下去。事實上楚洵似乎也真的只剩一具軀殼在行走,而魂魄早已不在了。

墨燃在城內走了一圈,聽到不少人在憂心忡忡,畢竟楚洵受了如此折磨,且不說他會不會心生怨恨,即便他依舊願意帶着大家突出重圍,但以這樣的神智,怕也是兇多吉少。

不過倒也并非所有人眼中都只有自己,真心實意替楚洵難過的,雖然不多,但至少是有的。

衆人在這樣的惴惴中捱着,等待着天亮。

然而比旭日更早到來的,是那熟悉的冷酷聲音,在沉甸甸的夜色裏爆裂開,隆隆回蕩在結界上端。

這一次鬼王并非在和楚洵對話,而是說給城內百姓聽的。

“天很快就要大亮了,本座知道你們想趁着白晝,舉城離開。然而,你們可當真想清楚了?普陀離此相去甚遠,一日之內絕無可能到達。等到天黑,你們又要靠着楚洵之力得以庇護。可是楚洵,真的能護得住你們嗎?”

“娘親——”

有孩子聽到這可怕的聲音,吓得哭了起來,蜷進了母親的懷中。所有人都仰頭看着天幕。

楚洵立于府前,卻恍若未聞,他背靠着那株海棠花樹,垂閉着眼眸。

“他的妻兒是因為你們才死,你們以為,他還會真心護着你們?恐怕他另有謀劃,會讓你們生不如死,好為妻兒報仇。這才是人性……本座也曾活過,也曾是人。人世間雖有仁善者,但不過只為了謀個好聲名,人性本惡,所謂善人,皆有所圖。若是被逼到絕路,他人的死活又何足挂齒?”

鬼王森森的聲音在不斷地回響。

“本座先前便說過,我原本不欲取你們全城性命。須知即便身為活人,也同樣可為我鬼族效力。如若不信,你們且看看他——”

随着他話音落下,結界外一片黑雲滾滾湧動,卻是小滿站在上端。他身邊還立着一個男子,四五十歲的模樣,生的慈祥忠厚。

有人驚呼道:“是小滿的爹!”

“是小滿的爹啊!他爹不是死了嗎?”

“屍身都被肢解了,當時大家都瞧見了,怎會這樣?!”

鬼王道:“本座既為鬼族九王之一,雖不能于閻羅帝君般掌控生死,卻也能讓亡人恢複生前面貌。爾等效力于我,便可以與逝去的親眷長伴。而忤逆于我,便會如你們的楚公子一般,親眼見到妻子殺了孩子,痛徹心扉,卻無力回天。”

結界內一片死寂。

“你們當真要信他嗎?信他不會害了你們,給妻兒報仇?”

“你們當真要信他能帶你們逃出生天,遠去普陀?”

有人朝着楚洵看去,眼中已開始躍着陰森的光澤。

楚洵終于擡起頭,他一個人立在花樹下,靜靜地看了他們一眼。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良久之後,才道了一句:“事已至此,我害你們又有何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鬼王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嘯回蕩在結界上空,“好極了,好極了,他不會害你們。若是信他,便随着他去吧。但若是信我——”

他的聲音愈發高亢,幾乎要把人的耳膜撕碎,直紮進心裏。

“若你們信我,便會即刻得到褒賞。我可以讓你們死去的親人都回到你們身邊,只要你們交出楚洵,只要你們把他——給我交出來!我與他怨仇深刻,與你們并無瓜葛,交出楚洵,你們不必背井離鄉,交出楚洵,你們可以阖家團圓,把他叫出來,一切就都結束了。”

鬼王幽幽道。

“天亮前,我在城隍閣等。”

聲音消失了。

人群從死寂,慢慢生出一絲異樣的喧鬧,所有人都往楚洵那邊看。而楚洵也看着他們,神情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安寧。

有人開始無助地喃喃:“怎麽辦……”

“怎麽辦,夫君,我好怕啊……”

“阿娘我怕,我不想被吃掉!”

更有甚者,壓低聲音道:“鬼王說的也不錯……所謂善者,皆有所圖,我們以前見多了這樣惡心的狗官,楚……楚公子雖然眼下什麽都沒做,但你看他的樣子,魂不守舍的,誰知道他之後會不會做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有人聽到了他的話,竟不曾反駁,反而竊聲應和:“你說的不錯,別到時候他報複心起,坑害我們所有人!臨陣反水,這種事情前朝又不是沒有過……”

忽然間有個漢子沖出去,嘴裏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我們就能活下來!”

四下竟無人響,良久之後才有一個年輕女子站出來,攔在了他面前,聲音細軟卻很堅決:“大丈夫怎能恩将仇報至此?”

“滾開!”那漢子一把将姑娘踹倒在地,朝她面上唾了口濃痰,“你一個陪男人睡覺的臭婊子,無牽無挂的,有你說話的份?老子上有老下有小,老子不能讓自己家人受委屈!楚公子,對不住了!”

說着就要去擒楚洵。

豈料沒走一步,腿又被人死死摽住。那漢子一低頭,勃然大怒:“臭婊子你還敢攔着?你是要大家陪着你送死嗎?”

姑娘憤然道:“我雖是個勾欄女子,卻也能分是非對錯。貓貓狗狗都知道報恩,何況是人?”

“去你媽的!”

那漢子又是幾腳朝她面上蹬去,直把人踢得面目青紫。這時候其他人也都朝着楚洵圍了過來,盡管人群中有少數人像這青樓姑娘一般想要阻攔,但終究綿薄無力。就像激流中的一片浮葉,很快被沖刷覆去。

“公子——公子你快走啊!”

亦有老妪顫巍巍地朝楚洵喊道:“楚公子,走罷!走罷!莫要再為這群牲畜留着了!走罷!”

也有稚嫩的孩童嗓音:“你們不要打了,阿娘,阿爹,不要去傷公子,你們不要去傷公子——”

一片人頭攢動,喧嘩鼎沸。

楚洵孤身立在雨中,好像看到有很多的厲鬼從地獄深處爬了出來,有那麽一瞬,他是想離去的。

可是目光落在那些哭喊着的活人身上,看着嚎啕勸阻爹娘的孩童,看着最早站出來,已經鼻青臉腫的那個姑娘,看着老婦人在風雨中顫抖着的白發,還有零星十餘個背朝着他,極力阻止着的城民。

想離開的腳步,卻又停住了。

他們是沒有錯的,若是撤了結界,這些人也将死去。

原來世上最惡心的不是惡魔,而是那些懦弱禽獸,沒有本事,為了茍且地活着,他們披上了人皮,混在人群當中,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便什麽都做的出來,什麽都說的出口。

末了,還會道一句:“我也只是想活命呀,我也很可憐,很無助,我又有什麽罪過呢。”

他曾經以為他庇護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良善之人,可是他錯了。

時至今日,那些畜生才脫下自己的人皮,露出一張又一張鮮紅色的、醜陋的、獰笑着的臉……

藏得好深……藏得好深。

他不想再為那些衣冠禽獸流血流淚了,可他們是那樣狡詐,藏在良善的人當中,一張張臉笑得恣意而痛快,笑着楚洵的無能為力。

——你必須救我們,若是你撤了結界,我們就拉着你想救的人,拉着感恩你的人,一起下地獄。

你惡心死也沒有辦法。

是你自己要做一個君子的,是你自己要做好人。

你既然做了這樣的選擇,那獻出自己的命來拯救大家,便是你應當做的事情,你不做,就是僞君子,就是騙子,你就是假清高,你豬狗不如。

他仿佛聽到那些人在嘯叫,在高聲尖笑:

你別無選擇。你別無選擇!

楚洵在那潮汐般紛亂的争吵聲中,緩緩仰頭,在風雨崔巍中,看了看蒼穹。

天,終于要亮了。

一夜暴雨,已将城隍閣石階上的血水沖刷殆盡。楚洵和那些相護于他的人,都被縛住了手腳,朝着廟堂走去。

這場景委實是可悲可笑的,那些人将楚洵捆縛的那樣牢,沾沾自喜于擒到了這樣厲害的角色。可卻不知道其實楚洵只要一個法咒,就能将這些繩索都摧為灰燼。

但他并沒有那麽做,他最終也沒有将上清結界撤去。

臨安流的血,已經夠多了,他不想再為了報一己之仇,再累得無辜之人喪命。

于是那層薄膜,便把恩将仇報的人也好,真心待他的人也好,都護在其中。他來到廟堂前,鬼王并未現身,只有一盞燭火散發着滾滾黑煙,盤扭成虛無的人形。

“為何——不撤去結界!”在見到楚洵的一刻,那聲音是憤怒出離的,“撤去結界!!”

楚洵平靜地說:“除非我死。”

那團黑氣發出一聲凄厲的嘯叫,嘶啞道:“楚洵你瘋了!你們……殺了他——給我殺了他——否則入夜後,我要了你們所有人性命!”

黎明來了。

一層一層白晝之光虛弱地點燃了無盡長夜。

鬼王在光芒中無法支撐自己,他竄逃到黑暗之中,那根燃燒着黑煙的燭火猛然顫了一下,便熄滅了。

楚洵回過神,城隍閣建得頗高,遠遠望去,河山籠在煙雨裏,看不清傷痕,竟是風月如舊,江南春好。

“楚公子,對不住。”

“非是我們心狠手辣,實在是你毀去鬼王一目,他與你積怨太深……我們迫不得已……”

“還說那麽多做什麽!遲則生變,老子全家都等着活命呢,是他一個人重要,還是大家夥兒的性命重要?有道者,衆生為首,己為末,他自己說的!”

楚晚寧立在遠處,遙遙看着這個不知與自己究竟是何關系的男人,心中滋味複雜難當。

忽而一雙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楚晚寧小聲問:“做什麽?”

“不讓你看。”

“……為何?”

“會難受的。”

楚晚寧靜了一會兒,睫毛在墨燃的掌心裏簌簌顫動:“不會,都說了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墨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輕輕嘆息着:“……小傻瓜啊,那我的手心,怎麽就濕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炷香,一個時辰,或是一個轉瞬。

時間在這瘋狂與混亂中,都是模糊的。

待楚晚寧睜眼的時候,上清結界已經散去了,楚洵倒在了血泊裏,周圍是人也是鬼,是魑魅魍魉披着人皮,在嗅着新鮮的血跡。

喜悅愧疚劫後餘生,痛苦罪惡人心如獸。

空氣裏彌漫着死的味道。

人間,亦或者地獄。

都已不那麽清晰了。

人群慢慢散去,白晝裏是不會有鬼魅的,他們急着去果腹,急着去歇息,急着去等着夜晚鬼王再次降臨,去驗查廟宇中死去的男子,而後給予他們親人歸來的封賞。

廟宇中,就漸漸只剩下了那十餘個悲泣着的活人。

有那個青樓女子,有那個滿頭華發的老妪,有被孩子勸阻下來的一對夫妻,一個乞兒,一位書生,一個說書人,一個昔日的富家公子,一個懷抱着幼子的寡婦,教書先生,農人。

再無其他。

然而便就是在他們撫屍痛哭的時候,血泊之中已死的男人,卻睫毛輕顫,慢慢睜開了眼睛。

“公子!”

“楚公子!”

墨燃心下震顫,不忍道:“沒用的……這是……”

這個法咒于現世業已失傳,卻不料能在這個虛境中再次看見。

“這是遺聲咒。他已經死了,死之前對自己施了這個咒法。”楚晚寧頓了頓,道,“他有事沒有做完,在世上尚有牽挂。”

楚洵果然目光空洞,了無焦點,只淡淡地說:“鬼族險惡,其言不可信,入夜之後失卻上清結界,必然魑魅橫出,四下屠殺。萬望諸位,逃離此處,前往普陀。”

“公子……”

“我已身死,無緣再伴諸位左右,然已凝畢生靈力,結法咒于靈核之中。諸位攜我靈核,鬼魅自不可近身。”

哭聲更甚,近乎泣血。

墨燃與楚晚寧更是悚然色變。

靈核……

那是與心髒同生的結晶啊……

死去的楚洵緩緩擡起尚未僵直的手,依照着生前布下的咒訣,握住了埋在胸中的刀刃,抽了出來。

而後——

“公子!!!”周圍的人都哀叫着,嗓音扭曲嘔啞,浸滿血淚,“公子你這是做什麽——!!”

死人的手指撕開自己胸膛的裂口,紮入自己的血肉,攫住已不再跳動的心髒,緩緩的,一寸一寸地,扯将出來。

那心髒在淌血,在跳動着金紅色的火焰。

那是楚洵靈核之力,是蠟燭燒到最後的光明。

“拿……着……”

他把那顆燃燒着的心舉起,平直地遞到前面,不住重複:“拿着……拿……着……”

血珠滾落,卻都成了一朵一朵紅色的海棠花朵,那些花朵在燃燒,絢爛奪目。

“長路漫漫,險阻難料,楚洵命淺,不能再盡綿薄之力,萬望諸君……萬望諸君多自……珍……重……”

墨燃駭然看着眼前這一切,忽覺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傷疤……這傷疤!!

他猛地想起,楚晚寧的胸口,貼着心髒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那是楚晚寧極其敏感的地方,他怎麽會忘?每次纏綿床笫,當他舔舐那道淡淡的傷痕時,楚晚寧素來清冷寡意的臉龐上都會流露出隐忍的愛欲,墨燃覺得這樣的神色看起來很刺激,所以總願意這般欺辱身下之人。

只是當時,他從未關心過楚晚寧的過去,對于這道傷疤究竟從何而來,到死他都沒有開口問過。

而這輩子,要問,也沒有資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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