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姜初亭怎麽都沒想到, 在路上走着走着, 毫無防備一陣抵擋不住的困意突然襲來, 他步子越來越慢,眼睛一閉,就這樣軟軟倒了下去。

他做夢了, 夢境帶他回到了子闕來見他最後一面的那個晚上。

子闕靠在他懷裏椎心泣血地哀求他,讓他親自動手, 結束他的生命。

在他痛苦地流着淚, 用發顫的手接過匕首時,明明已經是虛弱到連說話都吃力的人, 卻喘息着忽爾笑了起來, 笑得眼裏滿是神采和希冀,仿佛連面色都紅潤了些,“初亭, 我真的很愛你, 別忘了我, 好不好?如果, 如果我能有下輩子,我一定早早來尋你, 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求求你, 要等我, 要記着我……”

初亭, 我真的很愛你。

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要等我……

這個場景循環往複了不知多少遍後,子闕望着他,驀然流出血淚,痛苦欲絕地說道:“初亭,你已經忘了我,不再等我了嗎?我難受,我真的好難受。”

姜初亭猛然驚醒坐起身來,渾身都是汗。

下意識裏去摸頭上的木簪,卻摸了個空,他的頭發是散開的。

他急忙要找,卻聽到旁邊一個聲音說:“你要找的是這個吧?”

姜初亭看向旁邊穿着灰色棉服的少年,發現了他雙手遞過來的木簪。

确實是子闕送他的那根木簪。

只是現在,它斷成了兩截。

姜初亭愣着沒伸手去接,臉上霎時間如同蒙了一層霜色,蒼白至極。

少年見狀忙解釋道:“你剛睡着睡着,這簪子就突然這樣斷了,我只是很驚訝拿起來看了看,不是我弄的。”

姜初亭現在不是躺在冰冷的街頭,而是在一家藥鋪,少年是這裏幫忙的夥計,平日就住在鋪子裏。這天晚上是碰巧了,他出門倒水,恰好看到了倒在門口的他,就好心将他給弄進來,讓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他雖然醫術不怎麽樣,但給他把了會兒脈,怎麽看怎麽都覺得他是睡着了。

正奇怪呢這人是有多困冰天雪地裏竟然都能睡着,就發現這跟木簪它自己從這人的發間脫落,整整齊齊斷成了兩截,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麽了?你不相信啊?”确實,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少年見他仍舊不動,也不言語,怕被反過來追究,急了:“我不至于故意弄壞你的東西,你自己拿着吧,別找我。”說完忙不疊将木簪塞到了姜初亭手裏。

姜初亭的手好似被燙到了一般瑟縮了一下,才低眸看去,截面整齊,斷得非常幹脆。他将手緩緩握緊。

片刻後回神,察覺自己占了人家睡覺的地方,姜初亭對他微微颔首,輕聲說了句:“多謝收留,告辭。”

随即在那少年不明就裏的注視之下,下床離開了。

白雪漫天,寒風凜冽,姜初亭站在街頭,擡起手來,定定地望着手中的兩截簪子。

一片雪花落到了他的睫毛上,涼意刺激得他閉上眼睛,眼尾泛氣了一抹潮紅。

他将握簪子的手合攏抵在了心口處。

子闕,你這是在怪我嗎?怪我愛上了別人,而且這個人,還是你的孩子。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無恥?

子闕當年剛離世的時候,滿腔哀痛積郁在了心間,他卻不怎麽哭,就是總在自己的屋裏發呆。師兄們擔心他做出什麽傻事,每天都輪流地陪他,盯着他。

消沉一段時間後,突然有一天,他記起子闕說過,想和他一起去瓊海找尋傳說中的蓬萊島。

子闕雖然比他大,但喜歡看一些奇志怪談類的書,相信鬼魂之說,也相信蓬萊島上的确是有仙人存在的。他還說,或許島上還有月老呢,待找着了,讓月老用紅線将兩人生生世世都綁在一起。

于是他獨自一人出發了,帶着某種堅定的信念,花了将近三個多月的時間,到了瓊海附近的一座小鎮之上。

幾經打聽,從來往的游商那兒聽了許多關于蓬萊島真真假假的故事,還見到了據說是來自仙島上的寶石,可是逗留了許久,一直都沒能親眼看到那些島民們出現過,更別提尋到具體的位置。

一位大娘告訴他,蓬萊島是神靈住的地方,凡人不要觊觎,否則會遭到報應的,那些有不軌之心沉船而死的人就是遭了天譴。如果有什麽心願,對着大致的方向拜拜就好了,神靈如果聽到了,會保佑你的。

于是,他來到海邊,虔誠地對着遙遠的方向拜了三拜。

他希望神靈能夠聽見他的願望,讓子闕的靈魂來去自由如風,不再受到任何的桎梏,下輩子做一個可以幸福的人。

雖然最後沒能如願找到蓬萊島,但是,他覺得那段旅程是子闕陪着他一起的,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再後來,他想起子闕的時候,沒有過多的恨與怨,悲與苦。

有的是深深的懷念。

子闕短暫地出現在他生命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後,離開了。然後,他把子闕安安靜靜珍藏在心裏,到如今,已經十七年了。

他用十六年遇到了子闕,又用十七年遇到了林知。

林知的出現,就好像在他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注入了一抹明亮的色彩,當他習慣了,再回歸原本的生活,并且告訴自己,以後不會再有這種色彩,才發現日子原來是那樣的難熬。

原本覺得孤單一人也能度過下半生的他,突然就覺得每一天都困難起來。

所以就算一開始下意識裏因為林知的身份想要退避想要拒絕,可最終還是敗給了自己的內心。

所以就算他努力的逼自己遠離林知,還是步步敗退,将全部的顧慮抛諸腦後,做出了這個決定。

可在他去找林知之前,突然昏沉睡過去,做了這樣一個夢。

他知道這不是巧合,而是子闕透過夢境告訴他,他難以接受,傷心難過了。

因為,他曾經的戀人竟然要跟他的孩子在一起了。

可是,事到如今,自己如何還舍棄得掉?

藥鋪離相思小築不遠了,姜初亭又走了百十來步,突然停下,身體靠牆角站着,沒有立馬現身。

在這裏,他聽到了林知重重的咳嗽聲,林知居然還在外面等。

“少爺,進去歇息吧,您風寒未愈,又有傷在身,得好好休養。”

“你進去吧,不用管我。”林知又猛咳了兩下,說道:“我有強烈的預感,他今天會來找我。我要第一時間見到他。”

“可,可是現在深更半夜,又開始下大雪,街上都沒人了。”

“可是我覺得,他會來的。”林知微啞的嗓音堅定道,“我在這裏等他。”

姜初亭微微揚起臉,望着被大雪籠罩的夜空,喉嚨裏仿佛生吞一塊冰,又刺又疼。

不知又過了多久,他攥緊了手中斷掉的木簪,心中低語:“對不起,子闕,我終究還是要邁出這一步了。”

相思小築門口,林知披着鬥篷,蹲在階梯旁,用木棍在積雪上寫字。

寫的是楚然二字。

寫完盯着發了會兒呆,捂住傷口嘶了一聲,不經意的一擡頭,看到離他只有四五步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靜靜立在風雪之中,身形清瘦挺拔,頭發披散着,黑亮潤澤的眸子含着一種無聲的缱绻望着他,衣帶和散開的發絲被吹得紛亂飄飛,仿佛是九天仙人悄然降下凡塵。

林知在看到他後,迅速揉了揉眼睛,重新擡頭,那人沒有消失。

他是真的來了,不是幻覺。

林知眼眶驟然通紅,猛地起身沖過去,披在身上的鬥篷滑落在地,一把将他的身體緊緊摟抱在了懷中。

在這将近一個月的等待中,所經歷的忐忑不安,無望和煎熬終于化成了滿心的狂喜,和怎麽都止不住的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了姜初亭的肩頭,将落在上面的雪都融化了。

林知以為自己會有許多話要跟他說,可是出口只有哽咽的一句:“楚然,我真的好想你。”

姜初亭被他摟得差點喘不過氣,感受到了他噬骨的思念和迫切,心中動容,緩緩擡手,也抱了抱他,還摸摸他的頭發,輕聲道:“林知,你先松開。”姜初亭知道他身上有傷,怕他又因為太激動用勁導致傷口崩裂。

林知一聽卻誤解了意思,頓時慌了,将他抱得更加用力,恨不得将他揉進自己的骨血裏,“我不放,死都不放!”沾了淚的唇親吻他的頭發,又親他的耳朵,嗚咽了一聲,難過地哀求道:“楚然,你別再離開了,好不好?我等你等得心都碎了,我愛你,真的好愛你,你別走。”

他的聲音啞得不像話,姜初亭嘆息,柔緩道:“我不走,我只是問你幾句話。”

林知将信将疑,這才将他稍稍松開了些,手還緊緊箍住他的腰身不肯放。

姜初亭看着滿臉淚痕的他,心登時就軟成了一片,擡手給他拭了拭淚。

望進他濕漉漉的黑眸眼,姜初亭喉間堵了堵,還是艱難地問出了口:“林知,你看清楚,你口中所愛的,是站在你面前的我嗎?”

林知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總是問類似的問題,鼻尖泛紅,用力點頭,“是,當然是。”

“你……真的看清楚了嗎?”姜初亭又問了一遍。

淚眼癡癡凝視他的臉,林知保證道:“是真的看清楚了,你就是你,我愛的就是此時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生死不渝。”

姜初亭眸光微動,默然須臾,才輕聲卻又鄭重地道:“那好,你千萬記得你現在所說的話,如果哪天你失悔做出背叛我們感情的事,那麽我絕對不會為你多停留片刻。明白嗎?”

少年人的感情純真赤誠,卻也沖動冒失,林知狂喜之下完全沒有去探詢姜初亭話中似乎有什麽其它意思,他只知道“我們感情”這四個字表明,楚然也愛他,楚然答應和他在一起了。

“我明白我明白!”林知喜極而泣,又笑出尖尖虎牙,捧着姜初亭的臉,凝着他雙眸認真說道:“我不會後悔的,我怎麽可能後悔?我發誓我要愛你一輩子,也絕不會給你機會讓你離開我。你以後,就乖乖地留在我身邊吧。”

姜初亭已經過了會相信誓言的年紀了,此時心裏有的只是對未來的各種不确定,只勉力勾起嘴角,沖着他笑了笑。

“楚然,你是我的了,真好,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林知深深望他,手指描畫他的眉眼,終于湊近含着那肖想多時的柔軟雙唇親吻起來。

這次不再是偷偷摸摸,不再是淺嘗辄止,懷中人不僅不會躲開,還會閉着眼睛回應他了。

他終于可以放肆的擁有了這份甜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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