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抗抑郁藥的療效很顯著,貝貝這幾天無故流淚的次數減少了, 自殘自殺也沒有過。但副作用非常明顯, 原先的頭痛和失眠果然加重了,現在還增加了胃腸道反應, 主要是食欲不振、惡心嘔吐, 以及輕中度腹瀉。

即便如此,藥絕對不能停。

只要堅持治療, 病情一定會改善。副作用只是一個必經的過程,熬過去就好了。

雖然剛開始會有點痛苦。

貝貝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可以忍受的。

因此餘程在針灸之外又給他開了中藥調理。他們呼吸科有很多老年病人, 病得太久心肺腎都不好了, 子女又不能常伴身邊, 焦慮抑郁的有很多。餘程在這方面用藥也算有心得, 給貝貝開藥自然更是深思熟慮。

盡管醫院代煎很方便, 餘程還是買了砂鍋, 親自為他煎藥。藥還是那些藥,但他花時間去煎,這碗藥就會變得珍貴, 貝貝就會更加努力喝掉它。

貝貝是個好孩子,乖巧懂事,只要跟他講道理他就會聽,只要對他好他就會感激。

畢竟是嚴老教出來的孫子,和別人不一樣。

其實貝貝确診抑郁症後,餘程反而感到欣慰。原來是生病了, 所以記憶力認知力判斷力會下降,所以他沒法寫論文沒法考博。否則,那麽聰明的孩子,怎麽可能——

餘程再次想起高中時代的貝貝。那時候他簡直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會念書也會玩,非常優秀。可惜高考時太緊張了,連着三天都在拉肚子,吃什麽藥都不管用,所以才會淪落到五年制本科,而不是九年制本碩博連讀。

不過也沒關系,他會讀博的。反正自己手裏有課題,論文只要貝貝署名就可以了。

等他養好了病……

餘程掏出鑰匙,打開公寓的門,聽見貝貝在洗手間刷牙的聲音。

真是個好孩子,因為他會來接他上班,所以提前起床了。

“阿柯,早餐在桌上。”餘程朝衛生間喊了一聲,然後去冰箱裏拿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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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貝坐到餐桌前,看着豐盛的食物面露難色,悄悄嘆了口氣。餘程假裝沒看見,把中藥端過來,看了看手表,微笑道:“時間還早,慢慢吃。”

“……嗯!”他抓起包子,咬了一大口,驚喜地問,“這個肉餡兒量好足啊,哪裏買的?”

明明吃不下去,卻還努力地吃。

多麽惹人憐愛。

餘程含笑道:“好吃的話我明天再去買。”

“小師叔,你不用天天來接我的……”貝貝嘆了口氣,“你過來也不方便,特意繞一趟,你得多早起床呀……”

“沒關系,只要你能早日康複。”餘程發自真心地說道。

“可是抑郁症是不會……”貝貝難過起來。

“會好起來的。”餘程揉揉他的頭發,微笑道,“不管你病多久,我都會陪着你。誰讓我是你的小師叔呢。”

貝貝的眼睛濕潤了,他慌亂地低下了頭,大口啃包子。

小可愛,總是這麽容易感動。

多吃一點,你需要營養,讓身體健康起來。

餘程溫柔地凝視着他,內心充滿期待。

出門之前,餘程去了趟洗手間,把不知道哪來的檸檬洗衣液扔進垃圾桶,然後換上他從宿舍帶來的洗衣粉。

貝貝不懂得內褲要和外衣分開洗的道理,所以這幾天都是他在洗衣服。

嚴柯看他拎着垃圾袋出來還很不好意思,想接過去,被餘程含笑制止。

呼吸科的同事們顯然也已經注意到,這些天餘程和嚴柯都是同進同出。大家都看過那條微博,知道了嚴柯的性向,但是餘程?他們覺得餘程這麽好的人,怎麽會也是個基佬呢?

沒人敢開口問,所有人都在暗中觀察。就連組裏的實習生都時不時地偷瞟兩人,試圖确定兩人的關系。

到底是普通的同門,還是……?

嚴柯不傻,他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行,盡量和師叔保持距離。餘程當然也不傻,他不刻意不做作,對嚴柯對同事都還是一如既往,絲毫不為謠言所動。

傻的只有淩鹿。

作為行走的院內頭條,他的一舉一動都受人關注。所有單身、适齡、有自信的姑娘們都蠢蠢欲動着,努力制造機會跟他花式邂逅。大家都知道他要考研,于是師姐們傾囊相授考試經驗和複習資料,女同學們則日常約自習。

幸好他這個月在急診,夜班很多,白班時間也不固定,給諸位大灰狼制造了一定困難。

很快有人發現,他居然周三上門診?而且是忙到飛起的呼吸科普通門診?

天賜良機嘛這不是!

于是,淩鹿第二次跟嚴柯抄方時,中午十一點半,門口準時聚集了一大票拎着午飯零食小點心的姑娘。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淩鹿開門叫病人,看到外面白大褂比病人還多,頓時一臉懵逼。

嚴柯看他愣得莫名其妙,便走到門口瞄了一眼,十幾雙眼睛頓時齊刷刷地射向他。

這不是嚴公子嗎!

他不是基佬嗎!

天啦嚕難道!

這時候淩鹿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是……來慰問嚴老師的嗎?”

姑娘們:“?”

淩鹿恍然大悟,抓抓腦袋對着嚴柯笑:“我還以為嚴老師生病只有我們幾個知道呢,原來大家都知道啦……”

嚴柯:“啊?”

姑娘們:“???”

淩鹿被自己的腦補感動到不行,連聲說着“你們真好”,伸手把姑娘們的慰問品接過來。眼睛濕漉漉亮晶晶的,像掉進了小星星。

姑娘們淪陷于美色,紛紛表示不客氣應該的我們先走了你們繼續忙。然後眉目含春地走了。

嚴柯:“???”

淩鹿眉開眼笑地把食物放到桌上,感慨道:“嚴老師,原來你人緣這麽好!”

嚴柯想了一會兒,忍不住道:“小鹿,你是不是傻?”

像上次一樣,淩鹿讓病人在外面稍作等待,然後動作麻利地拆開食物。

“今天有口福了!”淩鹿非常高興,“還有奶油曲奇呢!咦,這個好像是手工做的,好香啊!老師,你要吃什麽?”

嚴柯仍舊沒有胃口。食物的香氣飄進鼻腔,他甚至感到有些反胃。正想找個借口讓淩鹿自己吃,兜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是餘程。

淩鹿擡頭,驚訝地發現嚴柯的笑容在那一瞬間消失了。

“……小師叔。”嚴柯慢慢地又擠出微笑,“怎麽啦?”

淩鹿不知道餘程說了什麽,只見嚴柯飛快地朝他看了一眼,然後抱歉地說:“我跟小鹿已經在吃了,不用買了……不用不用,我還沒看完呢……嗯,病人不多了,中午要回科室的。”

餘程要來嗎?淩鹿感到困惑,為什麽嚴柯看起來有點……緊張?

“……好。沒關系的,我一個人沒問題,再說還有小鹿在……好,一會兒見。”

電話終于挂斷,嚴柯無意間流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他忽然察覺到淩鹿在看他,連忙拿起筷子,笑着說:“咱們吃吧,別讓病人等久了。”

淩鹿有些不安:“嚴老師,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嚴柯笑着搖頭,然而面對熱氣騰騰的飯菜,卻怎麽也下不去口。胃裏一陣一陣地翻騰,想吐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知道這是抗抑郁藥的副作用,但他答應了小師叔要好好吃飯。

不然下午會餓的。

營養不夠,身體怎麽能好起來?

要吃。多吃一點。不要讓小師叔擔心。

嚴柯不斷地給自己心理暗示,然後把飯菜送到嘴邊。

吃下去。

很好吃的。吃下去。

就當是藥。吃下去。

嚴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張開嘴。喉頭卻忽然湧上一股熱氣,他本能地捂住嘴,筷子也掉在地上。

“老師?”淩鹿驚訝地睜大眼,“怎麽了?”

嚴柯只覺胃裏一緊,有東西要從喉嚨裏沖出來。他下意識地跑到洗手池邊,卻突然想到不可以吐在水池裏,下水道會堵。就在這猶豫的片刻,嘔吐物已經湧進嘴裏,甚至倒灌進鼻腔。他再也忍不住,劇烈地嗆咳起來,嘔吐物從指縫裏漏出來,弄髒了白大褂。

“嚴老師!”淩鹿大驚失色,慌亂拿起垃圾桶。

嚴柯抱住垃圾桶,哇地吐出來。胃袋痙攣着,把所有內容物都擠出來。他一下接一下地嘔吐,眼淚都被逼出來。身體本能地蜷縮起來,不自覺地跪到了地上。

淩鹿吓壞了,跪在他身邊給他拍背。但這絲毫無法緩解嚴柯的痛苦,他被胃酸嗆得無法呼吸,只能發出“呃、呃”的聲音。診室裏頓時被酸腐臭氣填滿,不知過了多久,嚴柯再也吐不出東西,這才脫力地放開垃圾桶。

淩鹿連忙拿紙給他擦。嚴柯臉上一片狼藉,眼淚鼻涕混在一起,額頭上也滿是冷汗。他想站起來洗把臉,人卻沒力氣,只能靠在牆上。

淩鹿看得心都揪了起來。他把紙巾弄濕,小心翼翼地為嚴柯擦拭臉上污物。嚴柯感激地看着他,啞着嗓子說了聲謝謝。

“沒關系。”淩鹿把髒紙巾扔掉,整個人卻忽然愣住了。

垃圾桶裏的嘔吐物——是棕褐色的。

咖啡渣樣。這是教科書上的描述。

……這不是胃內容物!是血!

——嘔血意味着胃內積血量已達250毫升。如出血量大,未與胃酸充分混合即嘔出,則為鮮紅或有血塊。

淩鹿不顧臭穢,用力晃起垃圾桶,看到裏面混雜的血塊後悚然一驚。嚴柯臉色蒼白地看着他,不解道:“你在幹什麽?”

“你嘔血了!”淩鹿趕緊把他扶起來,慌亂道,“咱們趕緊去急診!”

嚴柯也很詫異。他這兩天一直覺得惡心,但這不是抗抑郁藥副作用嗎?肚子也沒痛過,怎麽會莫名其妙消化道出血?

他勉強站起來,忽然一陣頭暈,身體晃了幾下。淩鹿見狀,毫不猶豫地把他橫抱起來。

卧槽!公主抱!

嚴柯驚呆了。他倆還穿着白大褂呢,這要是給病人看見不得上央視新聞啊?

“小鹿你別!趕緊放——”

話沒說完,只見淩鹿一個轉身。嚴柯的腦袋重重撞在門框上。

砰!

嚴柯懵了,淩鹿也懵了。

兩秒之後。

嚴柯疼得龇牙咧嘴,眼前發黑。

“對不起對不起!”淩鹿這才回過神來,小臉瞬間漲紅了,又羞又急道,“你沒事吧!”

嚴柯道:“本來沒事,現在有點腦震蕩。”

“……”

場面頓時十分尴尬。淩鹿抱着嚴柯,走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

嚴柯看着他糾結的表情,緊繃的情緒突然放松下來,忍不住哈哈大笑。

淩鹿驚悚道:“老師你笑什麽?啊?你別吓我……”

“不是,我……哈哈……”嚴柯覺得渾身沒力氣,笑了一會兒就得停下來喘息。他覺得在淩鹿懷裏喘氣怪怪的,于是說,“你先放我下來。”

淩鹿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椅子上,瞟見他後腦勺上好大一個包,心裏頓時更慫,大氣都不敢喘。

嚴柯也摸到那個血腫了,疼得嘶了一聲。他見淩鹿感同身受地瑟縮了一下,忍不住又哈哈哈哈起來。

淩鹿擔憂道:“老師,你不會撞傻了吧……”

“哈哈哈哈哈哪兒那麽容易傻……”嚴柯也不知道自己在樂什麽,就是想笑,但一笑又疼,腦袋和喉嚨都像有火在燒。嗓子是因為剛才吐得太厲害,胃酸反流把咽喉灼傷了。他這會兒說話聲音都是啞的,腦袋也暈乎乎的,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量大還是真的腦震蕩了。

“那咱們還去急診嗎?”

“去。”嚴柯搖搖晃晃站起身,淩鹿又迎上來,嚴柯忙道,“我自己能走,你可別……別抱我了。”

淩鹿渾身一僵,臉紅到了耳朵根。低頭嗫嚅道:“對不起。”

嚴柯也有些不好意思:“沒事,我不是怪你,我就是怕別人誤會。你知道我現在……名聲不好。”

淩鹿愣住,胸腔猛然被酸楚填滿。

嚴柯自己扶着牆走出了診室。門一開,等候多時的病人迅速圍了上來。嚴柯本能地瑟縮一下,正在思考該怎麽向病人解釋。此時淩鹿清朗的聲音忽然穿透人群。

“大家讓一讓!嚴醫生吐血了,現在要去急診看病!門診暫停!”

病人們都露出驚訝神色,嚴柯愣愣地回頭,只見淩鹿追上來,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并用身體為他擋開人群。

小鹿掌心的溫度隔着白大褂傳來。溫暖的,年輕的,充滿生命力的熱度。

嚴柯被他保護着向前,突然感覺到強烈的安心。

就像吃了藥一樣。令人依戀的安心。

與此同時,B市。

雖然B市與A市在地理上接壤,但兩者分屬不同的省份。和繁華的A市比起來,B市直是窮鄉僻壤。這一點從交通上就可以顯而易見。

馬路上塵土飛揚,颠簸不平。坐在後座的張行端早已失去耐心,煩躁地問司機:“還有多久才到?”

司機瞄了一眼導航:“快了,大概二十分鐘。”

張行端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望向窗外。窗外是大片田地,此時本應該是收獲的季節,田野卻只有雜草和磚塊。荒廢破敗,毫無景致可言。

張行端有些後悔,正想閉目養神,餘光忽然瞥見幾個人影。

“停車。”

黑色輝騰在田埂邊停下。(注)

車窗緩緩降落,張行端眯起眼,看清不遠處的空地上,幾個年輕人正圍成一圈,踢打一名跪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身穿校服,抱頭蜷縮着。施暴者裏也有一個穿着相同校服的女孩子,卻拿着手機正在錄像,并笑得花枝亂顫。

校園霸淩?

張行端頓時失去興趣。正想讓司機開車,忽然想到今天這一整天都在路上,實在無聊透頂。于是拍拍司機的椅背,吩咐道:“去救他。”

司機立刻下車,快步來到那群人面前。

張行端坐在車裏,托着下巴看司機與那群人交涉。交涉不成動起手來,身為退伍軍人的司機很快将所有人放倒了。

司機像拎小雞似的把少年拎回來,張行端此時才發現,少年身上所穿的校服,正是他要去的那所中學。

餘程的母校。

張行端忍不住笑出聲,心裏有種奇妙的感覺,讓他非常愉悅。因此他推開車門,溫柔地對少年說:“他們挨了揍一定不會放過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少年回頭,看到那些欺負他的人一個個地爬起來,正虎視眈眈地盯着他。他沒有選擇,只得用力點頭。

張行端往車裏挪了挪,微笑道:“那就上車。”

注:輝騰是大衆汽車公司出産的一款豪華轎車,配置很高然而外觀很平庸,被戲稱為“四個缸的帕薩特”。是低調奢華的典型,據說曾有車主花百萬元購入,結果被偷車賊以6萬元銷贓,真是慘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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