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星期六,淩鹿按照預約的時間陪嚴柯去了腦病醫院。複診比初診快很多, 嚴柯坦誠地把這一個月來的感受告訴給林主任, 并感激地表示情緒已經好多了。
他也提到了嘔血的事,并輕描淡寫地歸結于自己的粗心大意。林主任卻非常重視, 因為服藥期間雖然會有胃腸道反應, 但不至于這麽嚴重迅速。并且嚴柯在嘔血之前沒有太明顯的不适,這說明他的身體感覺已經開始麻木了。
“頭痛的情況有改善嗎?”林主任溫和地問。
嚴柯誠實地回答說剛開始吃藥時頭痛和失眠都加重了, 但堅持吃下去以後就開始慢慢減輕。
“現在呢?”
嚴柯想了想:“大概是恰好完全不痛的狀态。”
他覺得腦子裏有抽動感,但并不會太痛。相比之前的頭痛欲裂,他對現狀已經很滿足了。
林主任翻了翻先前的病歷, 說:“我建議你試着減少止痛片的用量, 因為抗焦慮藥也是可以緩解頭痛的。”
嚴柯面露猶豫, 但還是點點頭。林主任給他調整了一下用藥, 然後讓他叫陪同者進來。
淩鹿進來了, 林主任一看不是張行端, 也沒多問,只是讓嚴柯先在外面等一等。淩鹿說自己是嚴柯醫院的同事,林主任親切地笑笑, 然後嘆了口氣。
“他的藥物依賴加重了,我很抱歉。”
淩鹿一愣,這才知道原來嚴柯一直在大劑量服用止痛片。
“他的頭痛也是焦慮引起的。聯合用藥以後他能感覺到情緒改善,但因為對頭痛有恐懼心理,他還是按照以前的量在吃止痛片,甚至在情緒波動時還會加量。這其實是不必要的。”林主任的神情很擔憂, “我建議他嘗試減量,他雖然答應了我,但明顯很抗拒。”
淩鹿道:“我會勸他的。”
林主任搖搖頭:“這不是勸誡能解決的問題。他的心思細膩又敏感,很容易過度解讀對方的意思。你如果勸他少吃止痛片,他會立刻明白你在擔心他,他會知道這樣做不對,然後迅速開始自責。表面上他會聽話照做,但內心深處他又認為他是為了你而克制自己,并不是身體真的可以耐受。他會因為身體上的痛苦,反過來瞞着你偷偷吃藥,然後陷入自責的死循環。”
淩鹿很驚訝,同時感到後怕。幸好林主任解釋給他聽,否則他貿然勸誡嚴柯減藥,反而會害了嚴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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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抑郁症不是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那我該怎麽辦呢?”
林主任笑了:“陪伴就是最好的治療。”
淩鹿沉思片刻,再次道謝。
告別林主任,淩鹿陪嚴柯去拿藥。又是一大袋子,一個月的量。
嚴柯沒問他林主任交代了什麽,只說要去超市買點吃的。嚴柯早上抽了空腹血,到現在還沒吃東西。淩鹿幫他拎着藥袋子,看他在貨架上挑選食物,心裏還在想林主任的話。
嚴柯抱着一堆零食走向收銀臺,忽然回頭道:“小鹿,幫我拿個口香糖。”
“哪種?”
“紅色的那個。”
淩鹿手邊就是花花綠綠的糖果架,他拿起離他最近的一盒,問:“這個嗎?”
嚴柯瞟了一眼,失笑道:“不是,快放回去,那是氣球。”
“啊?”
淩鹿還沒反應過來,嚴柯搶過那盒“口香糖”,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安全套。”然後扔回了貨架上。
淩鹿瞬間臉紅到脖子根。
走出超市嚴柯就憋不住了,一路哈哈哈哈。淩鹿本來就羞得不行,被他一笑連話都說不出來,渾身僵硬像個機器人似的悶頭跟着他。
停車場在馬路對面。走到路口,嚴柯笑嘻嘻地說:“看不出來啊你還是個處。”
淩鹿有些惱了,忍不住想反駁說處男又怎麽樣,卻忽然意識到——嚴柯這麽說,意思是他已經不是了……吧?
和誰?餘程?
某種強烈的情緒在胸腔炸開。他非常想問清楚到底是不是,一擡頭,卻看見一輛車從拐角飛馳而來。
“小心!”行動快過語言,淩鹿本能地抓住嚴柯,用力拉到身邊。
“唔!”嚴柯一個踉跄,撞進他懷裏。
淩鹿緊緊抱着他,接連後退幾步,心髒砰砰跳:“你沒事吧?!沒碰着吧!”
“沒……那車離我還好遠呢。”嚴柯也驚魂未定,“倒是你把我吓一跳。”
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嚴柯神情自然地推開他,理了理衣服,随口道:“剛才我們在說什麽來着……”
淩鹿臉上一紅:“安全套。”
“哦,對。”嚴柯笑嘻嘻地道,“小鹿你畢竟還小,是處男也沒什麽好丢臉的。而且這對你那些粉絲來說也是好消息啊。”
“……”淩鹿突然有些失落,說不出話來。
兩人回到車上,嚴柯正要系上安全帶,忽然想起什麽,懊惱道:“完了,我忘記還要開車,剛才吃藥了……”
抗焦慮藥有鎮靜作用,服藥後短時間內不能駕駛。淩鹿也是現在才想起這回事,內心立刻充滿自責。
對啊,要不是他給張行端下套,今天本來應該是張行端開車送嚴柯過來的……
嚴柯嘆了口氣,從錢包裏抽出一張百元紙幣,抱歉地說:“你還要看書,先自己打車回去吧,我得在車上睡會兒。”
淩鹿忙道:“沒關系,我陪你好了。”
嚴柯卻突然失去耐心,把錢摔到他身上:“讓你走你就走啊!”
淩鹿驚呆了,還沒來得及反應,嚴柯的表情很快又從煩躁變成慌亂,然後是深深的愧疚。
“對不起——”他努力平靜着呼吸,雙手緊緊握着方向盤,甚至還開了個玩笑,“……還真是,藥不能停啊。”
淩鹿這才意識到他是發病了。可是明明幾分鐘前還笑得那麽開朗,還逗他玩——難道那些都是裝出來的?
“對不起,我……”嚴柯用雙手捂住臉,似乎極力控制着情緒,“你不用管我,我已經吃過藥了……很快就會好的……你回去吧……對不起……”
不用道歉啊。
你只是生病了。
淩鹿心疼得要命,忽然想起林主任的話:他已經有藥物依賴了。其實他一定也是知道的。他自己就是醫生,怎麽可能不清楚自己已經成瘾。但他越是試圖擺脫,就越會發現無法擺脫。
惡性循環。
怎麽辦呢?
淩鹿猶豫片刻,解開了安全帶。嚴柯聽到聲音,以為他要走了,肩膀輕輕顫抖了一下,身體更緊地蜷縮起來。
如果不去管他,他會把自己縮成海螺吧。
淩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小海螺抱進懷裏。
他不知道說什麽,所以沒有說話。嚴柯也沒有反抗,因為他現在真的很需要一個擁抱。
一個讓他安心的環境,讓他等待藥物起效,心情恢複平靜。
淩鹿感覺到他在抽噎。太瘦了,到處都是骨頭,硬邦邦的。硌得他心疼。
不知過了多久,淩鹿回過神來,忽然發現嚴柯已經停止哭泣。
睡着了?
“嚴老師?”淩鹿輕輕喚了一聲,回應他的只有輕而均勻的呼吸。
小海螺又變成小嬰兒了啊。
淩鹿不自覺地露出溫柔笑容,然後小心翼翼地把他安放在座位上,慢慢地調低座椅。
就這樣睡着了真可愛。臉上還挂着眼淚呢。
淩鹿抽了紙巾,輕輕在他臉上按壓幾下。嚴柯動了動,吓得淩鹿趕緊坐直身子。沒想到他只是換了個姿勢,側過身繼續睡了。
淩鹿一本正經地玩了會兒手機,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他。
這樣偷看着,完全無法察覺時間的流逝。
更無法察覺,自己心中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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