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翌日清晨,嚴柯在滿室陽光中醒來。臉上被照得暖洋洋的, 非常舒服。
他迫不及待地刷牙洗臉, 然後打開琴盒,為他的琴弓上松香。小提琴在陽光下顯現出木質的光澤, 非常美麗。他靜氣凝神, 把琴架在肩上,背脊不由挺直, 站成了熟悉的姿勢。
真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嚴柯站在窗前,回憶着曲譜。然後閉上眼, 嘗試着拉動琴弓。小提琴發出了優美流暢的聲音, 像絲綢般撫過他的耳朵。
好棒。都想哭了。
對了, 藥還沒吃。
嚴柯愉快地放下琴, 把床頭櫃裏的藥拿出來吃。然後給餘程發信息說琴很棒, 想拉給他聽。
餘程說:我很期待。
嚴柯看着那四個字, 露出溫柔的笑容。他突然想起琴還沒校過音。于是把小提琴放到腿上,抱着琴頭開始調音。
琴頭有四個旋鈕,用來調整每根線的音高。他一邊撥動琴弦, 一邊輕微地旋轉琴鈕。忽然想起剛學琴時他最讨厭調音,那時候的他還對音階不敏感,每次都要借助調音器,還得調上半天。
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啊。
嚴柯不由揚起笑容,手上微微用力,小心翼翼地調着琴弦。他想把曲子錄下來發給餘程, 或者直接把琴帶到餘程宿舍去?小師叔今天有空嗎?……不不不,他都已經好多年沒碰琴了,應該老老實實練幾天再去表演。
小師叔早就說過想聽他拉琴,可惜那時的他已經……
铮!
尖銳刺耳的響聲,将嚴柯拉回現實。他愣愣地低下頭,看到音調最高的E弦已經崩斷,一頭還纏在琴鈕上,另一頭掉在地上。
擰過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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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把那半截琴弦拆下來,突然發現自己手背上有一道細細的紅印。
并且,在發抖。
他困惑地摸摸那道紅印,看到另一只手也在顫抖。
耳旁忽然響起憤怒的指責聲。
“什麽醫生啊!藥都給我開錯了!”
“你看看你打的這是什麽!”
“你能不能把字寫清楚點?手抖還寫什麽病歷!你帕金森啊!”
“我要投訴你!”
……琴盒裏有備用琴弦。快把弦換掉,別讓父親看到。
他慌慌忙忙拆了一根新弦,想把弦頭插進琴鈕裏,卻怎麽也瞄不準琴鈕上的小洞。兩只手不停地顫抖,有幾次甚至已經對準了又被他動掉。明明是很簡單的動作,他卻無法完成。
怎麽辦。怎麽辦。要被父親看到了。
“你這個醫生怎麽每次都要遲到!”
快換掉。換掉。換掉。換掉。換掉。
“我就開個藥,不看病,你先給我看!”
不要抖了。停下來。
“今天是我生日,你可以答應我一個願望嗎?”
停下來。
“你這種人還能當醫生?草菅人命!”
停下來!
“我希望你能當一個好醫生。不要輕易說自己不行,不要放棄這個職業。”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
嚴柯用力咬住嘴唇,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琴弦插進去。
忽然。
“貝貝!我聽見啦!你這麽早就起來——”
媽媽!
嚴柯連忙起身,提着琴跑到門口。他本能地想鎖門,卻伸出了握住琴頭的那只手。
砰!琴頭重重地撞到門上!
嚴柯受驚地一顫,緊接着是更響的一聲——
砰!!!
琴摔了!
母親被關在門外,詫異地詢問:“什麽聲音?貝貝?你在裏面幹什麽?”
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
怎麽辦!
門把手吧嗒吧嗒地轉動。是母親想進來。
別進來!別看!
嚴柯跌坐在地上,慌亂地把琴抱起來。他不敢察看琴有沒有摔壞,更不敢打開門。
“貝貝——你沒事吧!”母親擔憂地呼喚着。
“沒、沒事!”他焦慮地張望着,想找個地方把琴藏起來,“我——我撞了一下,沒事!”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把琴胡亂塞進琴盒,然後藏到陽臺上,拉上窗簾。母親不再試圖轉門把手,而是敲着門,柔聲說:“貝貝,開門呀。”
嚴柯咽了咽口水,怯怯地走過去。
“我剛才沒穿衣服。”他打開門,紅着臉解釋。
母親噗嗤笑了:“是不是在練琴不好意思呀?”
“嗯……嗯。”嚴柯心虛地點頭。
“先下來吃早飯吧!”母親笑着下樓了。
嚴柯不安地回頭,朝窗簾看了一眼,又把房門關上,這才跟着下樓。
父親已經在餐桌前看報紙了。嚴柯連頭都不敢擡,畏縮地來到桌邊。
“剛才什麽聲音?”父親随口問。
嚴柯的心提到嗓子眼,幸好母親替他解釋了:“貝貝在練琴哪,被我聽見還不好意思,一害羞就撞了一下。”
嚴柯忐忑地點點頭。
父親哼了一聲,頭也不擡道:“毛手毛腳,幸好沒幹外科。”
母親把早餐端上來,忽然問:“對了,你撞哪兒了?給媽媽看看。”
嚴柯忙說沒事,伸手去接母親手裏的牛奶。手腕忽然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牛奶撒了出來。
“貝貝?”母親訝異地抓住他的手,“你抖什麽?”
嚴柯驚恐地縮回手,沒想到用力過猛,砰!母親被他拉得撞在桌角。桌上的杯子全都倒了,牛奶迅速浸透桌布,吧嗒吧嗒地滴下來。
對不起——
嚴柯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嚴柯?!”父親被牛奶弄髒褲子,扔下報紙大喝一聲,“你幹什麽?!”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是手抖,是因為——
大腦深處傳來熟悉的抽痛。嚴柯搖搖晃晃地後退兩步,痛苦地捂住耳朵。
母親不顧自己的疼痛,繞過桌子握住嚴柯的肩膀:“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貝貝你快告訴媽媽!到底哪裏不舒服?”
不用管我,吃藥就好了。
腦子裏的弦發出尖銳高鳴,他本能地蜷起身子,疼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也大吃一驚,想過來看看嚴柯。嚴柯卻害怕地往後躲,父親愣住了。
“你快打給餘程!問問他是怎麽回事!”母親焦急大喊。
父親掏出手機,嚴柯立刻失控尖叫:“不要!別告訴小師叔!”
我明明吃藥了。明明很乖地吃藥了,沒有減量,也沒有過量吃止痛片。為什麽會這樣?
小師叔一定以為我不聽話。
可是我沒有!我很乖,就算手抖也在吃!可是現在手抖到摔了琴!還弄傷了媽媽!
不,是我不聽話——我動過減藥的念頭,一定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才會發病!
……昨天真的吃藥了嗎?
……不能被小師叔知道。他會擔心的。他會對我失望的。他會生氣的。
他會不要我的!
不要告訴小師叔!
淚水傾瀉而出,嚴柯痛苦地蹲下來,用力抱住頭。
驚慌失措的母親朝父親尖叫着,父親眉頭緊蹙,大聲說着什麽。
好吵!耳朵好痛!
嚴柯勉強睜開眼,想叫他們不要說話,卻看見父親拿着手機在撥電話。
腦子裏的弦瞬間崩斷。
“不要!”他撲上去,搶過父親的手機用力一摔。
父母都露出震驚而恐慌的神情。
嚴柯的心被愧疚撕碎,再也無法面對他們,扭頭飛奔上樓。
身後是父母絕望的呼喚。
嚴柯反鎖上房門,跌跌撞撞地奔到床頭櫃前。
止痛片。止痛片在哪裏?昨天沒吃止痛片,今天也沒吃。所以會頭痛。所以發病了。所以手抖。所以弄痛了媽媽。
不可以停的。不可以停藥的。不可以停藥。
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
止痛片在哪裏?
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好不容易找到止痛片,撕開包裝盒,顫抖的手卻怎麽也拿不出藥片。
必須要吃藥。吃了藥就會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吃藥。
不要抖了。
薄薄的鋁片包裝在擠壓下發出刺耳的噪音。嚴柯怎麽都取不出藥,忽然間想起——肌肉震顫就是藥物副作用。
是……是哪種藥的輔作用?
他停下動作,困惑地望向被撕碎的包裝盒。這是——什麽藥?
想不起來。
盒子上的每一個字他都認識,但現在卻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明明是醫生,連自己吃的什麽藥都不知道。
垃圾。
還掙紮什麽呢。活着幹什麽。浪費資源。
浪費別人的時間。浪費別人的善意。浪費別人的感情。
去死吧。
門把手被瘋狂轉動着,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死。
嚴柯意識恍惚地走到陽臺前。想要爬上欄杆,卻突然踢到什麽。他低頭一看,是琴盒。
“貝貝!”門外傳來母親凄厲的呼喚,“貝貝,求求你開門,別做傻事!快開門啊!”
“嚴柯!”父親也激動地大喊,“你冷靜點!有什麽事我們好好談!爸爸什麽都答應你!”
……不可以……去死。
死在他們面前,他們會很痛苦的。他們明明都這麽愛我。父親母親和小師叔——
不可以這麽自私。
但是……我現在……好痛苦……
已經是個廢物了。已經沒用了。
腦子壞掉了,手也壞掉了,不能當醫生了,沒用了。
讓小師叔失望了。讓爸爸媽媽失望了。
對不起,我已經沒用了。
但是——不能死——他們會——傷心的——
但是——
好痛苦!
……如果沒有出生就好了。
如果我沒有出生,有多少人會比現在幸福?
答案是所有人。
我身邊的——所有人!
嚴柯跪在琴盒邊,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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