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陸文芳的事很快傳遍了全院。
自費病人欠費逃跑不算什麽新鮮事,不過以往都發生在急診, 腫瘤病人跑了這還是頭一回, 畢竟住進腫瘤科的人大多是想好好治療争取多活幾年的。事發之後醫務科派人分別去腫瘤和呼吸了解情況,嚴柯作為首診和管床醫生, 把情況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包括他借錢的事。
醫務科的同事聽了,先寬慰了他幾句, 然後給他透了個底:這次責任主要在腫瘤,不用擔心。
嚴柯聽了,心情複雜。
楊明煥的原發腫瘤在甲狀腺上, 呼吸科處理甲狀腺癌沒什麽經驗, 因此嚴柯還是硬着頭皮請了腫瘤科會診。
來會診的是一位副主任, 嚴柯不太熟, 對方也對他不冷不熱的, 寫完會診記錄以後把病歷本啪地一扔就走了。就連路過的小護士都感受到了對方的不滿, 詫異地問了句:“他幹嘛,跑咱們科撒什麽氣兒來了?”
一旁稍稍年長的護士解釋道:“腫瘤科的嘛。這不剛出事兒?”随後看了嚴柯一眼,不說話了。
嚴柯忍不住問道:“那個陸文芳的事情, 處理結果出來了嗎?”
年長護士驚訝道:“啊?你不知道呀?他們科所有人都扣錢了嘛!病人欠的費用從科室獎金裏扣,另外還扣光了這個月的安全獎。”
小護士道:“那也沒辦法,病人是在他們科跑的呀。”
年長護士道:“你這個話不對。腿長在病人肚子底下,我們哪管得住?”
小護士又問:“那腫瘤科不是挺有錢的嘛,才兩萬,攤到每個人頭上也沒多少, 至于這麽生氣嗎?”
年長護士嘆道:“其實這次腫瘤科氣的主要不是扣錢,而是光扣他們的不扣咱們的。畢竟病人是咱們科轉過去的,大部分費用也是咱們科産生的,結果現在全部要他們墊。我聽說他們科主任還跟王主任吵了一架呢,讓咱們以後這種爛病人別推給他們科。你聽聽這像什麽話。”
嚴柯心裏一驚。今天早上交班王主任還提到這個事兒,說這次呼吸科沒雖然沒受處分,但也要引以為鑒。嚴柯只知道鍋全讓腫瘤背了,沒想到全額費用都攤到他們科室頭上。他本來以為醫院至少會承擔一部分。
難怪剛才那個會診醫生擺臉色給他看,換做是他他也不爽。
嚴柯思前想後,覺得過意不去,于是抽空去了醫務科。張行端在忙,一見是他,嘆了口氣:“嚴公子,我就知道你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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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的其他醫務科同事也都擡了擡頭,眼裏閃過一絲看戲的竊喜。
嚴柯被他們看得有點不安,小聲道:“我來找你談談陸文芳的事。”
張行端放下手裏的文件夾:“我知道。咱們去會客室談吧。”
醫務科隔壁就是會客室,寬敞明亮,還裝了攝像頭,平常有什麽醫患糾紛就是在這裏跟病人家屬談話的。
嚴柯跟在他身後進來,順手帶上門。張行端還挺客氣,給他倒了杯茶,問:“你對院方的決定有什麽不滿意?”
嚴柯開門見山道:“這件事你偏袒我沒有?”
張行端無奈道:“我都說了這是院裏的決定。”
“那院裏有沒有偏袒我?”
“這話問得。”張行端搖頭嘆道,“你是有多想受處分?”
嚴柯想了想:“這病人最開始是我接診的,不是有個什麽首診醫生負責制麽……”
張行端好笑道:“你還不夠負責?你都自費給病人墊了兩萬了,還想再自費幫腫瘤科發獎金?嚴公子,你錢多得沒地兒花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嚴柯猶豫道,“住院單是我開的,當時門診在忙,所以我沒把家庭地址還有身份證號碼什麽的填完整。要是我寫清楚了……”
“你以為你寫清楚了病人就不跑啦?”張行端笑笑,語氣變得柔和,“阿柯,其實就算醫院有他們家的地址,也不可能上門去讨債的。這傳出去像什麽話?讓媒體聽到不知道會歪曲成什麽樣子。”
“但是這樣的話,腫瘤科也很委屈,畢竟大部分費用都是呼吸科産生的……而且腿長在病人肚子底下,病人要走誰都攔不了啊。”
張行端皺眉:“這話誰教你說的?腫瘤的人讓你來的?”
“不是,我就是自己心裏有點過意不去。”
“我真是服了腫瘤科了。”張行端突然來氣了,“他們還好意思委屈?我調監控看過,病人23號就跑了,他們23號沒發現,24號沒發現,居然一直到25號才發現。你算算這都幾天了?三天!一個欠費的、自費的病人,沒跟管床醫生請假就直接溜了,每天醫生查房,還有護士挂水、發藥,十幾個醫護人員居然誰都沒覺得有問題!實話跟你說吧,這次已經是看在他們科主任的面子上從輕處理了,真要按規章制度來,罰得更多!他們這是責任事故你知道嗎?這病人是自己溜了也就罷了,萬一他是在哪兒摔倒了暈倒了沒人發現,事情就大了!”
嚴柯一愣,他并不知道這些情況。既然如此,他也就不争辯了,老老實實地說出心裏話:“但現在腫瘤和呼吸因為這個事兒産生了矛盾,我覺得我受點罰不要緊,科室之間最好還是……和平共處吧?”
張行端嘆道:“阿柯,你的想法太單純了。你以為你出來背鍋就皆大歡喜了?你要知道這不光是你一個人的問題,如果最後判定呼吸也有責任的話,不光是這個月的科室獎金,年終獎審核的時候也會扣分。你覺得少拿點錢無所謂,你們科裏其他人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呼吸科确實沒有過錯。你也沒有。”
嚴柯愣住了。半晌,才道:“好,我明白了。對不起,是我欠考慮了。”
“阿柯。”張行端低聲道,“這裏有監控,我不能哄你。晚上咱們再聊。”
“不用了。你忙吧。”嚴柯黯然走出會客室。
張行端看着他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拿出手機,給餘程發了條微信。
“嚴柯心情不好,看着他點。”
餘程很快回複:“好。”
張行端想了想,又給淩鹿發了條微信:“最近呼吸科出了個事兒,你知道麽?”
……
嚴柯回到科裏,恰好是午休時間。他看到歡聲笑語的大家,心裏一陣愧疚,不想再留在辦公室。正巧看到楊明煥的老伴推着他在走廊上散步,嚴柯便過去慰問一番,提議陪二老去花園走走。
今天陽光很好,很多病人在花園溜達。楊明煥前不久才剛接受過放療,副作用之一就是放射性咽喉炎,喉嚨疼得吃不下東西,體力很差,因此這些天一直坐着輪椅。嚴柯回想起上次他來時還精神矍铄,一個月不到就憔悴成這個樣子,又想到陸文芳的事,忍不住感慨:好人怎麽就沒有好報呢?
楊明煥見他神色黯然,便問道:“嚴醫生,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老伴也關切地道:“對啊,嚴醫生,你臉色不大好。”
二老溫柔而鼓勵的目光令他想起了早逝的爺爺奶奶,嚴柯不由眼睛一熱,産生了強烈的傾訴欲。何況二老不是醫院的人,向他們抱怨也不用擔心産生什麽後果。嚴柯在花壇邊坐下,把剛才發生的事一股腦兒地說了。
其實都不用二老安慰,光是說出來就讓嚴柯覺得心裏好受多了。
楊明煥聽完,搖頭笑道:“嚴醫生,在我看來,這件事裏你确實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
嚴柯長嘆一聲:“對,一開始我就不該勸她住院……”他突然想到23號還是感恩節呢,陸文芳居然挑這個日子跑了,真是諷刺。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楊明煥的語氣穩重而和緩,像個慈愛的長輩,“作為醫生,你堅持讓有需要的病人住院,這是沒錯的。但後來你主動借錢給病人家屬,還一下子借了兩萬,這就不太合适了。”
嚴柯苦笑:“老爺子,實話跟您說,我家裏條件不錯,兩萬塊錢對我來說沒什麽。我這個錢借出去也是沒打算讓他們還的……”
楊明煥道:“對,問題就在這裏。你覺得兩萬沒什麽,他們就不一樣了。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而且是沒有任何條件,直接交到他們手裏的。他們本來可能只是在糾結,還要不要繼續治療了。現在突然有人借了這麽一大筆錢給他們,還大大方方地表示不用還錢,你說如果你是那位老太太,你會怎麽想呢?”
嚴柯想了想:“把錢……省下來,給孫子念大學?”
“對,很有可能。如果你是老太太的兒子呢?”
嚴柯皺起眉:“他兒子那種人,大概會直接吞了那筆錢吧。但那個孫子是個好孩子啊,我覺得他不會幹出這種事兒的……”
楊明煥嘆道:“他畢竟只是個孩子。如果奶奶和爸爸決定要這麽做,他又能怎麽辦呢?總不能連夜跑到醫生辦公室告訴你們他家人要逃跑吧?”
嚴柯突然感到愧疚:“那他心裏一定很難受……”
楊明煥溫和而慈祥地看着他:“所以我覺得,嚴醫生你以個人名義主動借錢給他們,是不太妥當的。你确實是出于好心,但一涉及到錢的問題,人很容易就走上歪路。人性經不起考驗啊。”
嚴柯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麽。
楊明煥又和藹地笑道:“但是,這恰恰也說明了你是一個真正單純善良的人。如果換做是你,你不會做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來,所以你也想象不到別人會這樣做。我說得對嗎?”
嚴柯一愣,連連點頭:“對!就像我一開始覺得三百塊做個CT很便宜一樣,我不差錢,所以沒法想象他們經濟困難的人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楊明煥呵呵笑道:“舉一反三,嚴醫生你果然是個聰明人。”
突然被誇,嚴柯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道:“老爺子,謝謝你開導我。我現在心裏好受多了。”
“不用客氣。有你這樣的好孩子當我的主治醫生,我也很高興。”
此時楊明煥的老伴笑着擰開保溫瓶蓋子,楊明煥小口小口地喝了點水。嚴柯這才想起老爺子得了放射性咽喉炎,嗓子很疼,即便如此還是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了這麽一番話,嚴柯不由鼻頭一酸。
“真的很謝謝您……”嚴柯再次道謝,情不自禁地用上了敬語。
楊明煥笑着拍拍他的手背,不再多言。
回到病區時,午休也即将結束。嚴柯的心情已經好了很多。他回到辦公室,想把剛才的事告訴小師叔,找了一圈卻沒見着人,這才想起小師叔下午有門診,這個點大概已經下去了。
他便拿出手機,驚訝地發現餘程和小鹿各自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嚴柯首先點開被置頂的小師叔的對話框。
“這周末有空嗎?我想去趟嚴家老宅,有些資料要查。可以陪我嗎?”
鄉下老家?
嚴柯忽然心跳加速,立刻回複道:“好啊。”
等了兩秒,師叔沒有回複,大概已經開始上門診了。于是他又點開小鹿的消息。
“嚴老師!周末有空嗎?咱們去爬山吧!”
嚴柯一愣,怎麽都趕在這周末了?嚴柯本想說這周有事,下周再約,突然又想到下個月就要考研了,于是義正言辭地回複道:
“好好看書!”
小鹿立刻回複了一個委屈巴巴抹眼淚的表情。
嚴柯笑了:“別又說看不進,你忘了你答應過我的?去過動物園就要好好學習啦。”
小鹿:“嗚。”
嚴柯眼前浮現出小鹿噘着嘴放下手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也放下了手機。
打起精神,上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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