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淩晨三點,是人睡得最沉的時候。
咔噠。輕得幾乎聽不見, 鑰匙轉開了門鎖。一個黑色的人影, 悄無聲息地進了門,随即将大門反鎖。
他沒有開燈, 而是輕車熟路地來到廚房。就着晦暗的月光, 他從刀架上抽出一把尖刀。熟悉的重量,用起來非常趁手。
他沒有戴手套, 就這麽随意地提着刀,來到主卧室。
卧室門開着,窗戶也翕開了一條縫, 因此房間裏有微微的寒風。這樣很容易着涼的, 說了多少次那個人都記不得, 另一個人也欠考慮。體質已經這麽差, 再感冒了怎麽辦?
不是又得請假了嗎?
他走到床頭, 低頭看着相擁熟睡的二人。被子倒是蓋得嚴實, 下面穿衣服了嗎?
不過頸動脈貫穿傷足以致命,沒必要掀開被子。他也不想看到兩個人狼狽的L體。淩鹿無所謂,主要是嚴柯。在他心目中, 貝貝應該是正式的、聖潔的、穿着白大褂的。不應該像這樣不知羞恥地躺在一個小男孩懷裏。
戀愛是不務正業,會讓他玩物喪志。貝貝也确實玩物喪志了,甚至想到要辭職。
真奇怪,他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明明年輕而充滿精力,正是最好的年華,應該把所有熱情投入事業, 應該把所有感情傾注在病人身上。為什麽要談戀愛?
為什麽要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低級需求上?明明有更美好的更高尚的值得追求,為什麽不能像他爺爺一樣,做一個純粹而神聖的人?
抑郁症吃藥就會好了。失聰吃藥就會好了。副作用忍着就好了,不舒服忍着就好了。
空虛寂寞,找人上床不就行了?不是已經在約炮了嗎?還有什麽不滿足?
你想要我愛你寵你,我全都做了。你想跟我上.床,我也可以答應你。
你到底還想要什麽?
為什麽要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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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不聽勸。為什麽不聽話。為什麽不好好當醫生。為什麽不能像你爺爺一樣做個聖人。
你真令我失望。
餘程凝視着嚴柯。他的睡容竟然如此安詳,這令餘程感到悲哀。就像弟弟死後,父母不得不把自己送入戒網瘾學校。當父母提着棍棒來到網吧,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背後時,看着毫無愧疚的自己,父母心裏一定也是這種感覺。
你真令我失望。
可是我沒有別的人可以寄托希望了。你是我僅剩的孩子。
我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贖。
但你放心,貝貝,我不會像我爸媽那樣簡單粗暴地處理你。你應該是單純美好的,你的心裏不該有陰霾。
茁壯成長吧。成為你爺爺那樣的聖人。
影響你成長的旁枝末節,我會幫你剪掉的。
餘程平靜地舉起刀,将刀尖靠近淩鹿的脖子,估計着頸動脈的位置。月光森寒,刀身倒映着他的手腕。他調整着握刀的手勢,避免一刀下去弄傷自己。
但是頸動脈壓力很高,這樣戳下去,血會一直噴到天花板上,濺到貝貝身上。他不想打擾貝貝睡覺,半夜洗澡也容易着涼。
唔,怎麽辦呢?
現在幾點了?
他拿出手機,點亮屏幕,看到三小時前的一個未接電話,來自張行端。然後是時間,淩晨03:18。
三點十八,好熟悉。
他看着這四個數字,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覺得眼睛發酸。他伸手去摸,發現自己落淚了。
這種溫熱的液體,終于提醒他想起。三點十八。
是嚴老的死亡時間。
……
翌日。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到臉上,嚴柯就醒了。昨晚他睡得格外香甜,還夢見自己小時候,爺爺教他背《藥性賦》。
“犀角解乎心熱;羚羊清乎肺肝。”
“澤瀉利水通淋而補陰不足;海藻散瘿破氣而治疝何難。”
韻律朗朗上口,內容簡明易懂。聽說以前的中醫就是背《藥性賦》入門的,對中醫人來說,它就是《三字經》。
可惜上了臨床以後,醫院裏開的都是西藥。中藥方劑什麽的,很久沒用,都生疏了。
算了,都要轉行了,就不去想這些煩心事兒了。
嚴柯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忽然間注意到床頭櫃上有串鑰匙。這串鑰匙,看形狀确實是這棟公寓的,包括大門和每個房間。小鹿也有這樣一串鑰匙,但他把車鑰匙還有他的小海螺都串在一起了。這串鑰匙上卻什麽都沒有。
嚴柯困惑地看了一會兒,才終于意識到,師叔也有這些鑰匙。
當初為了防止他鎖門自殺,師叔把所有房間的鎖都換掉了,鑰匙有兩份,一把歸他,一把給小鹿。
可是師叔的鑰匙怎麽會在這裏?
嚴柯想搖醒小鹿,一轉身,卻愣住了。
陽光已經爬到了小鹿臉上,把他的臉頰照得白裏透紅,幾近透明。他沉沉地睡着,像一個毫無防備的嬰兒。漂亮的臉蛋在陽光照耀下竟有種聖潔意味,美得令人恍惚。
好可愛。
像天使一樣。
嚴柯情不自禁地湊上去,吻了吻他的額頭。突然又想起昨天的烏龍,忍不住想笑。
小鹿還沒醒。
是沒醒還是裝睡?
看你能裝到什麽時候。
嚴柯吻了吻他的嘴唇,見他沒有反應,便繼續往下,親吻他的下颌,頸項,鎖骨……
淩鹿被他吻得酥麻發癢,終于忍不住,笑着睜開眼:“嚴老師,你幹嘛呀?”
嚴柯聽不見,只顧着吻他。
“嗯……嚴老師……”淩鹿眼神迷離起來,癡癡地喚他。
嚴柯伸手一摸下面,擡頭笑道:“你醒啦?”
淩鹿無奈地看着他,羞澀地蹭着他的臉頰:“你好壞啊。”
“你說什麽?我聽不到。”嚴柯笑着,與他耳鬓厮磨。
淩鹿滿眼柔情:“我愛你。”
“聽不到聽不到。”
淩鹿笑了,大聲喊道:“我愛你!”
嚴柯以指尖撫過他的唇,微笑道:“我也愛你。”
然後輕輕蹭他,跟那個早起的器官打招呼。
淩鹿難耐地嘆息:
“嚴老師,你太壞了。”
嚴柯當然聽不到。
……
幾天後,嚴柯的離職手續終于辦成。他在呼吸科還有些私人用品,必須回一趟病區。
淩鹿陪他上了22樓,幫他一起整理東西。院裏的人已經都知道他們的關系,看見他倆相處得這麽融洽,大家都是既欣慰又羨慕。
該來的躲不過。餘程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嚴柯要去打個招呼。
“小師叔。”他在門上敲了兩下,輕聲說,“我要走啦。”
餘程從繁忙公務中擡起頭,看着他,和他身旁的淩鹿,嘆了口氣,然後露出一個溫潤如玉的笑容。
過來。
他朝嚴柯做了一個這樣的動作。
嚴柯有些詫異,與淩鹿對視一眼。
餘程道:“你放心,這是在醫院,我不會對他做什麽。”同時掏出胸前的藍黑色水筆,在紙上寫了句話,遠遠地朝嚴柯舉起。
那上面寫着:
阿柯,你的工號還沒有注銷。我希望在你離開之前,最後開一副藥,給自己。
嚴柯一愣,不明所以。
餘程起身,把電腦讓出來。嚴柯猶豫着不敢上前。餘程輕嘆一聲,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來到二人面前。
“下個月我就要去西藏支醫了。”他舉起那份《支援醫療志願書》,神情平靜,嘴角甚至有淡淡笑意,“別擔心,我沒別的意思。就當是了卻我一個心願,證明給我看,我這麽多年的努力和希望,不是虛妄。”
淩鹿有些觸動,因此忍不住提醒:“你說的話他聽不到。”
餘程道:“他明白的。”
果然,嚴柯低了低頭,接過他遞出的挂號單,默默地走到電腦桌前,坐下,拿起鼠标。
餘程望着他那認真的神态,微笑道:“你看,他就是這麽一個好孩子。太容易被人操控。你以後要保護好他。”
淩鹿驚訝不已。餘程居然會說這種話?他這是……把嚴柯托付給他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安靜地等嚴柯開藥。辦公室裏只剩下鍵盤啪啪的聲音。沒過多久,藥開好了。嚴柯熟練地提交處方,最後一次點擊确認完成診療,然後退出自己的工號。
起身時,他已經眼睛濕潤。
“小師叔……”他來到二人面前,與餘程擦肩而過,然後站到小鹿身邊,心情複雜地望向餘程,“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餘程笑笑:“好,路上小心。”
語氣輕松,仿佛他只是下班回家,仿佛明天還能再見。
仿佛将來的許多時光,他們還能一同度過。
嚴柯低下頭,走出辦公室。
淩鹿嘆道:“那再見了。”然後去追嚴柯。
餘程站在走廊上,看着他們離去,喃喃道:“再見。”
他回過頭,發現隔壁的同事們都在悄悄看他。他笑笑,大家都知趣地收回目光,各幹各的去。
餘程回到辦公室,拿上剛填好的《支援醫療志願書》,起身去院辦。
三天後,嚴柯的聽力開始恢複。淩鹿開始考研。
又三天,考研結束。聖誕節到了。
像聖誕禮物一般,嚴柯的失聰徹底痊愈。這份禮物來自于誰?聖誕老人?嚴柯自己?還是餘程?
新年裏的第一天,嚴柯和淩鹿在距離省中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個商鋪,租金、位置都合适,當即訂下。
元旦假期最後一天,淩鹿陪嚴柯去機場送別餘程。
省中很多同事都來了,甚至還有餘程的老病人。他被大家圍在中間,事到如今竟然還有人想挽留他。
“餘醫生,你這一走,我可怎麽辦呀!”
“餘主任,你這樣真的太可惜了……”
餘程一一撫慰大家的離愁,視線掃過嚴柯。
嚴柯依依不舍地喚道:“小師叔……”
餘程遠遠地朝他笑:“阿柯,你果然沒讓我失望。其實我……”話未說完,他又笑着搖搖頭,不說了。
其實我什麽?
嚴柯很想追問,但是突然又覺得,算了,就這樣吧。
懷揣着一絲遺憾與惆悵,嚴柯目送餘程進入安檢。他一直在回頭,和大家反複道別。他說了很多聲再見,很多聲保重。他的視線很多次與嚴柯交彙,他最後留給嚴柯的眼神就和留給別人的一樣。
平靜,柔和。
此時此刻,嚴柯突然意識到,小師叔已經放下了。
他已經放下了曾經束縛他的東西,他想通了,于是去追求他真正的理想了。
那是什麽呢?
大概是某種,一般人無法理解的,神聖與崇高吧。
走出機場時,恰好有一座飛機起飛。嚴柯和淩鹿同時擡起頭,看飛機劃過天空。
“那是他的航班?”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嚴柯驚訝地回頭,看到張行端手裏夾着煙,從機場門口的吸煙區朝他走來。
“原來你來了?!”淩鹿也大驚失色,“你遲到太久了吧!他都飛走了!”
張行端把煙頭掐滅,淡淡道:“我不是遲到,我只是沒去取票。”
淩鹿一愣,沒聽明白他什麽意思。嚴柯突然笑了,釋然地:“你果然……”
張行端含笑道:“你又知道了?”
嚴柯道:“雪白龍膽。他身上有你的味道。”
張行端聳聳肩:“我的錯,我太騷。”
嚴柯道:“現在去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張行端戴上墨鏡,啪地又點上一支煙,“你們先走吧,我再抽根煙。”
淩鹿看看他,又看看嚴柯,一臉茫然。
嚴柯笑笑,牽起他的手:“走吧,回家做甜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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