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衣冠禽獸
裴繼州目不斜視,食指在耳機線上一勾,勾走了耳機,用指關節咚咚敲了敲液晶顯示屏,“連藍牙。”
車和老婆恕不外借,歌單是易多言的精神老婆,恕不外洩,眯着眼睛假裝睡意正酣。
但他那張幾乎寫着“滾遠點”的臉,先一步出賣了他。
裴繼州嘴角神秘兮兮地一扯,手指還勾着耳機,随手向後一甩,長長的耳機線淩空劃出半輪滿月。
易多言那雙如黑色玻璃珠的眼珠子追随心愛的耳機,再轉回來時,瞪得比銅鈴還大,還是沒話——實在是沒臉。
他剛才縮成一團,醒了又不好再裝,趁機舒活筋骨,沒等他琢磨出跳車還不被當精神病的理由,電話響了。
無論環境氛圍是如何的尴尬,電話永遠是最好借口,這下是既不用跳車一不留神斷胳膊腿兒,也不用進精神病院嗷嗷待救。
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讓易多言眉頭一緊,這人是路非凡的女朋友,而路非凡這小子到現在還沒給他回個信。
“易哥,非凡在你那嗎?”
小嗓門甜的,罐頭蜜餞統統沒臉上各大超市的貨架。
車突然打滑,差點沒一頭戳死在路邊。
青天白日午後愛犯困,右車道的司機恨不得拿小木棍支棱眼皮,旋即如同皮鞭抽完十八回合,此起彼伏的喇叭聲默契十足地飄上蔚藍天空,經久不散。
易多言:“……”
唯有左車道和前方車輛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以及後方車輛完全被車本身吓得找不到自家油門。
這聲音,一聽就像挑撥夫夫關系的狐媚子,裴繼州緊握方向盤,好不容易才讓車四平八穩地回到直行道上。趁等紅燈的功夫,食指噠噠噠地敲方向盤。
“你打他電話沒打通啊?這事怨我,都怨我,我給他手機關了靜音,怕吵他睡覺。”易多言撒謊不打草稿,家裏挂滿牆三好學生獎狀,就是他這樣的,“這不是他家廠裏的貨又滞銷了,忙的焦頭爛額,又不敢跟你說,昨晚通宵寫文案,吃了早飯才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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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含羞帶臊地說:“他睡着了呀,真是的,讨厭死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裴繼州一點也不能聽這聲音,敲方向盤的節奏更密集。
易多言不理睬他,自顧自說:“你放心吧,等他醒了就給你打電話,我提醒他。”
“好啊好啊,謝謝易哥。真是的,他都不管我,也不知道發條消息,雖然有時差但我看得見啊,還是易哥最好了。”
陽光中的塵埃洋洋灑灑,一股酸酸疼疼的熱流湧上心尖,豔紅的交通信號燈轉綠,裴繼州一腳油門沖了出去,他拔高嗓門:“易多言,昨晚一起喝的那酒怎麽樣?”
易多言眉心抽抽,趕在下一秒路非凡要大難臨頭前,忙道:“我這邊還有事,先挂了——”
“你和路非凡喝到淩晨三點——”
兩個聲音不分先後,易多言眼疾手快地按斷電話,狠狠地剜着他。
裴繼州受之無愧,咆哮道:“這女人誰啊,有男人了知不知道,守點婦道!”
最後一句也不知道說誰,總之易多言徹底火了:“她是路非凡女朋友!在國外學習,異國戀有多少心酸淚你不懂就別瞎幾把說,搞定學業工作再一看時差對方早拜拜了,恨不得三天六臂,勸和不算分大媽都懂的道理。”
然而裴繼州只是淡淡然問:“哦,所以你看見路非凡熬夜熬到早上,還吃了早飯?”
兩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臉同時倏地一紅,無比自然。
裴繼州心底搖搖欲滅的小火苗瞬間燃起燎原之勢,幽幽道:“你沒忘啊。”
易多言用充滿求救欲的大眼睛看了眼後座的耳機,然而終于求救無門。
“一早醒來沒見人,我還以為你忘了呢。”裴繼州用同樣的語調說,語調和車速一樣不徐不疾,“那你還記得我去酒吧找你?不記得了,沒關系,記得床上是你主動的就成。”
易多言想起他四肢并用纏人的畫面,當下只想滿車找地縫:“別說了。”
但他沒想到,裴繼州對他有興趣,一撩就燃勢如猛虎的那種。畢竟他一直覺得,突然說要結婚婚禮一定要盛大還恪守婚前三天不見面中華名族傳統美德的人,一定是個恐同的美好正直男青年。
路非凡常年把“恐同即深櫃”挂嘴邊,為了力證他的清白以及對女友的忠心耿耿。
想起路非凡,這小子到底去哪了!幼稚園小朋友都知道要統一口徑!
裴繼州說:“很好,反正媒體也都知道了,馬上就能昭告天下。”
易多言慢條斯理地問:“是你幹的吧,沒你的首肯,哪家媒體腦袋不想要了,那張小報紙的照片也是你提供的吧。”
裴繼州幹脆:“對。”
畏于他背後龐大的勢力,易多言一身的暴脾氣都被壓沒了,只能問一句:“你想幹什麽。”
“我想問你想幹什麽。”裴繼州說,“還是助理提醒我一句,你雖然不是專業做視頻剪輯的,但也比我們這些門外漢專精。那剪輯的視頻你看出來了吧,為什麽不來問我。”
易多言根本不知道怎麽回,他總不能問,那老子好端端的被拉來結婚你怎麽不問問你是不是該問我願不願意?還有你從哪裏知道我是GAY的明明男朋友都沒交過一個。
他這頭驢沒轍了,縮在座椅裏裝死。
裴繼州還以為點中了,一想起易多言住在別墅裏而他獨守空床的三天,大好的三天時光他生生憋住了。
他也有火,昨晚又怕這怕那,愣是把火憋得直沖雲霄。然而此刻,他見易多言一言不發的乖巧模樣——必須是他自以為的乖巧,于是火氣一下蕩然無存,心裏美到直冒粉色泡泡,柔聲細語地解釋:“視頻看背影是老屋的書房,有不少古籍,所以有監控,已經安排人去調查了,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就知道是誰幹的。”
裴繼州心裏也有算計,寧毀十座廟不毀一樁婚,誰他媽吃飽了撐的眼紅他老婆熱炕頭吧。
易多言窸窸窣窣地轉身,只對駕駛座露出半邊後背以及被壓平的後腦勺。
從各種角度看,都像一只缺順毛的貓,裴繼州自覺有責任捋順溜了,他伸出一只比教科書還标準的撸貓手,半空戛然而止,理智告訴他清醒狀态下的多多極大可能産生反感情緒,具體表現是一爪子呼過來。
裴繼州只能悻悻地說:“我還想不出是誰想挑撥離間,不是不懷疑姚家,但姚家和我家有多年生意往來,應該不會開這種玩笑。你放心我和姚潛關系純屬于他是我合作夥伴的弟弟……”
易多言緊閉的雙眼微微露出一條縫,默念人生至理名言——關我屁事。
“……我只喜歡你。”
裴繼州單是想都太好意思,何況真刀實劍地說出口,差點沒把他羞臊死。想他一精明強悍能者多勞的人,也有軟肋。不過他那隸屬于冷酷生意人的頭腦敏銳地捕捉到異樣,陽光仿佛融化車窗玻璃,他清楚地看見,易多言的睫毛發顫,嘴唇微微張了張,仿佛藏了句“我也喜歡你”。
少頃,易多言才解除防備,兩頰上的野蠻和抵觸勁兒統統沒了,有點像被夫唱婦随的小媳婦,坐得端正又标準。
他問:“你要去哪?”
裴繼州理所當然:“回家啊。”他挺難受,想渡個十天半個月的蜜月,但易多言說最多四天,以後補償吧。
“別墅?那你在前面的地鐵站把我放下來吧。”易多言指着路右邊的地鐵标志,“算了,我現在就下。”
裴繼州說:“想去哪兒,我陪你就是了。”
“……”易多言說,“我去公司,再不去,炒鱿魚了要。”
裴繼州大可以說“別幹了我養你”的話,但他知道這純屬扯淡,又不是青春愛情劇,他那為數不多的戀愛細胞也就這點自知之明。他有點委屈,“我送你去吧,幾點下班,我去接你。”
易多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用了不用了,還不知要忙到幾點。”
“沒事,我等你,反正也不用工作。附近咖啡廳坐一坐,就到晚上了,晚上想吃什麽,帶你吃。就算是加班,也有半小時一小時的吃飯時間吧,要不在附近找一家?”
易多言終于明白為什麽奇怪了,這對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居家過日子的小倆口……
他們活在同一條線上了嗎?
果然,裴繼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要不還是跟領導請個假吧,你還疼不疼。”
易多言努力擠出來:“……不疼。”
裴繼州委屈:“我不小。”
易多言崩潰:“……你技術好。”
裴繼州歡天喜地,車速都快了五碼。
易多言持續崩潰,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車已經到公司樓下。
這是一棟八十八層的寫字樓,他們公司就占了五層。前面幾輛商務車停下來,叽叽喳喳地下來許多婀娜多姿的美男。
易多言咽了口唾沫,把你是怎麽知道公司地址的生生咽回去,後面開始有車按喇叭催促,裴繼州的目光帶着明顯的疑惑不解,他只顧得硬着頭皮下車。
自動門向兩邊張開,美男們一窩蜂地進去。
走在最後的那人一身肌肉繃在緊身衣下,像健身教練,不知那根神經觸動,在易多言千呼萬喚別轉頭的心聲中,福至心靈地轉頭,熱情似火地招手:“嗨,小多言!”
車門沒來得及關,健身教練火眼金睛,一個激靈,猶如原地定身,眼睛死死地盯着車。直到車開走,他勾着易多言的肩膀,滿臉桃花地問:“小多言,嘿嘿嘿,他是不是……你懂的!”
“我懂什麽!我什麽都不懂,一竅不通。”易多言肩膀一緊。這個熊受叫小林,是美妝部的化妝師,一身肌肉都是樣子貨,連路非凡都打不過。
小林一個字都不信:“嘿嘿嘿——小朋友——”
易多言眼珠子咕嚕一轉,“我告訴你哦,他家暴。”
小林倒吸一口冷氣:“不可能吧!”
易多言滿嘴胡話:“對,他住我樓上,昨晚把老婆打進醫院,剛才從警局出來,為了滅口——不,為了跟街坊鄰裏讨點面子,避免鬧到公司,丢了工作,這不挨家挨戶登門送禮,見我要上班,還主動送我來。”
小林菊花一緊:“真他娘是個的衣冠禽獸,有錢人都不是個玩意。”
易多言深有同感,大感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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